兩台?
馬湘蘭表面不動聲色,可心裏已幾乎是驚叫了出來:兩台座鍾那可就是将近八千兩銀子啊!而且以這裏幾台座鍾的做工,你真拿八千兩白銀去買,還未必有緣能夠買得到呢!
經過這番利誘,馬湘蘭已然是下定了決心,“哈哈哈”幹笑兩聲,說道:“姬大人果然是才華出衆,你這首七律,做得比虞山先生還要更好呢!依奴家看,今日賽詩的魁首,非姬大人莫屬了!那就請姬大人跟我,去樓上同柳如是姑娘一會吧!”
此言一出,中庭之中一片嘩然。其中有人說道:“老鸨子,你這也太不講規矩了,這種詩怎麽能排第一?”
馬湘蘭脖子一擰,反問道:“以‘相思’爲題的七律,哪首比姬大人這首好?你倒是作一首給我聽聽?你們不服氣的,都可以來試試!”
這話還真的将滿樓的看客說傻了——李商隐這首《無題》,古往今來都是七言律詩之中數一數二的傳世名作,而在表達“相思”之情的七律之中,更是曠古絕今一般的存在——别說是超越了,就算有人能寫一篇同其并駕齊驅的詩作來,那也無疑是自取其辱。
然而馬湘蘭這樣的說辭依舊不能服衆,卻聽又有人說道:“老鸨子,你剛才說是比賽作詩,可沒說比賽背詩。這首是婦孺皆知,乃是李義山的《無題》。你老鸨子當年也号稱精通琴棋書畫,怎麽會不知道?”
馬湘蘭嘴巴一撇:“你說這是李義山的什麽詩?”
“《無題》!”立即有人回答道。
“什麽無題?怎麽會有詩卻沒有名字?你說仔細了,我也好去買本《唐詩三百首》,查查到底有沒有這首詩。”馬湘蘭道。
“詩名就叫《無題》。李商隐、李義山的‘無題’詩是有名的,讀過幾年書的人都知道。你老鸨子會不知道?”那人的語氣有些氣急敗壞。
未待馬湘蘭回答,卻聽錢謙益笑道:“諸位同他争辯什麽?那老鸨子分明是受了姬大人的賄賂,因此才肯裝聾作啞、強詞奪理,替他作弊而已。諸位要是能拿出想他一模一樣的西洋座鍾,那自然是你們的詩好了。”
姬慶文聽了這話,心想:沒想到這錢謙益氣量倒也不小,還頗有幾分文壇宗師
的做派……
卻聽錢謙益又道:“姬大人也不要得意,像你這樣投機取巧,能夠濫竽充數到幾時?還是趁着年輕,多學些真才實學才是真的。”
姬慶文不屑地一笑,拱手向錢謙益作了個揖道:“多承指教了。”
說罷他又吩咐黃得功和小多子在原地等候,便一轉身,跟着馬湘蘭上了“绛雲樓”。
姬慶文跟着馬湘蘭直上三樓,沿着過道走了許久,才在盡頭停下,卻見馬湘蘭伸手敲了幾下門,笑着說道:“姑娘,依你的意思,今日鬥詩,已比出魁首,我已領他在門外了。你就見見吧。”
話音剛落,便聽門内傳來回答:“媽媽,你就請他進來吧。”
這聲音溫柔委婉,卻又帶着幾絲英武之氣,正是姬慶文曾經聽過的柳如是的聲音。
馬湘蘭答聲“好嘞”,便伸手推開房門,又對姬慶文道:“姬大人,那您就請進吧。你同柳姑娘好好吟詩作對,奴家就不相陪了。不過柳姑娘詩才高得很,你可别又背出别人的詩來應付,小心姑娘趕你出去!”
說完,馬湘蘭便笑哈哈地退了下去,下樓去那六台西洋座鍾裏挑選自己中意的兩台了。
屋内的柳如是聽到“姬大人”三個字,卻是一愣,問道:“姬大人?你是哪位姬大人?”
姬慶文邁步進門,笑道:“柳姑娘真是健忘,當初織坊一别,最多不過一年的功夫,怎麽就把我姬慶文給忘了?”
柳如是聽了一愣,随即笑道:“原來是姬大人啊,來來來,請進來坐,請進來坐。”
姬慶文聽了這話,這才敢邁步進屋,擡眼一看,卻見柳如是的房間裏頭除了一張瑤琴、一把琵琶之外,便擺滿了筆墨紙硯,不像是位姑娘的閨房,反倒更像是一位書生的書房。
擡眼又見柳如是身穿一身淺紅色湖綢紗裙、外面套了身绛紅色罩衫,臉上略施粉黛,顯得極爲妩媚動人;兩道眉毛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花得往上直挑,在眉宇之間顯出一種難得的英氣出來。
姬慶文第一次見到柳如是時候,她還是男子裝扮,隻覺得這位“公子”長得太過清秀了些,可如今他看到柳如是的女裝打扮,方才知道所謂“秦淮八豔”之首并沒有半點誇張,這樣的眉眼、這樣的容貌,無論放在哪裏都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看着看着,姬慶文竟有些癡了,兩隻眼睛直勾勾盯着柳如是的臉,不願移開分毫。
柳如是似乎早已習慣了男子這樣
的目光,用一種極爲優雅的姿态,将手中正在閱讀的一本書放在桌上,起身蹲了個福,說道:“姬大人,許久不見了,還請這邊來坐,我們正有幾句話好說呢!”
說着,柳如是微笑颔首,伸出玉蔥一般的手指,向身邊一隻秀墩指了指。
姬慶文看到她這樣的姿态儀表,已然是醉了,不由自主地按照柳如是的指示,坐在她指定的那個秀墩之上。
姬慶文束手束腳,柳如是卻是落落大方,替姬慶文倒了一杯暖茶,便掩嘴笑道:“姬大人,正如你所言,當日蘇州織坊一别,恰好是期年左右。這一年之中,姬大人做出好大一番事業,便是我等這樣的下九流的女子,對大人的名聲也是如雷貫耳呢!”
姬慶文一聽這樣一個美人如此稱贊自己,立刻得意起來,故作謙遜道:“個人的奮鬥也離不開時代的潮流嘛。我這也不過是站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之上,有句話講:風大了,豬也能上天——”
這幾句段子将柳如是逗得一樂,掩嘴笑道:“大人說話可真有趣,比起那些故作正經的老學究、小孝廉來,可不知強到哪裏去了。”
姬慶文聽柳如是又在誇獎自己,便更加得意忘形起來,說道:“那可不是嘛!剛才在樓下鬥詩,我連錢謙益都比下去了,否則又怎麽有緣上來同柳姑娘見上一面呢?”
柳如是聽了這話,神色忽然一緊,随即又放松下來,自失地一笑道:“不瞞大人說。今日媽媽出的題目,原就是我自己拟的,爲的就是讓錢受之(錢謙益的字)能夠獨占鳌頭,也好名正言順地同他一晤……卻不料姬大人的詩,竟寫得比錢先生的更好……”
姬慶文将這句話咀嚼了一番,終于轉喜爲怒,咬牙道:“好啊,原來你們是故意做局,我險些被你們給耍了!哼!我也不瞞你說,我可沒有什麽寫詩的本事,可我有的是錢,兩台西洋座鍾,便将你口中那位錢受之先生挖空心思寫出來的好詩給比了下去!”
柳如是何等聰明伶俐之人,一聽這話,立刻就猜出是馬湘蘭貪财的毛病又犯了,臨時改變主意指定姬慶文獲勝,便幽幽地說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錢受之先生處心積慮同我商議好了的事情,竟被姬大人輕描淡寫,就這樣破解了……”
“處心積慮”?“商量好了事情?”
姬慶文聽了這話,眼睛忽然一亮,追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們處心積慮地想要做什麽?你給我說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