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名号。
姬慶文聽到這四個字,忍不住扭頭注目望去,卻見這位正同老鸨子馬湘蘭說話的“虞山先生”,乃是個五六十歲的幹癟老頭子,面相卻甚是熟悉……
姬慶文在記憶之中搜索了沒有多長時間,便記起這位“虞山先生”的身份來了——他不就是東林黨的錢謙益嗎?
隻聽那邊馬湘蘭又恭維道:“虞山先生乃是東林魁首,文壇領袖,今天能到小店裏來一試身手,小店真是蓬荜生輝啊!”
說着,她又挺直了身體,對衆人說道:“諸位,諸位。虞山先生的詩,想來必是鶴立雞群了吧……不知哪位還有大作指教,如果沒有,那今日的鬥詩的魁首就算是虞山先生的了……”
姬慶文聽到這裏已是忍不住了,起身問道:“錢受之(錢謙益的字)先生,你不是正在朝廷裏當禮部侍郎麽?怎麽有空跑到蘇州來了?”
錢謙益聽了也是一愣,見說話之人乃是得罪過自己的姬慶文,便随即恢複了平靜,擺出一副文壇大宗師的做派,說道:“老夫年高體弱,不堪驅馳,聖上仁慈,準予緻仕,因此才到這邊遊山玩水而已。如何?姬大人有何指教?”
姬慶文能有什麽指教?
他想指責錢謙益身爲朝廷命官,跑到妓院裏來同嫖客們比詩鬥詞,有傷朝廷體面——可錢謙益已經退休回家,現在可不是什麽官員,反倒是姬慶文自己卻是皇帝欽點的五品欽差。
他忽然又想起當初同男扮女裝的柳如是,似乎對錢謙益不止一次地表示過欣賞仰慕,那這位東林領袖、道德仰慕楷模的錢謙益,屈尊到這“绛雲樓”這種地方來,十有八九是爲了柳如是這個絕色女子。
一想到這裏,姬慶文心中頓時犯起一股若有似無的醋意來。
正在姬慶文在胡思亂想、默不作聲的時候,錢謙益已經站起身來,說道:“老闆娘,既然姬大人沒有什麽指教,那就請帶我去見識一下柳如是姑娘的風采吧!”
姬慶文聽了這話,不知何處來的勇氣,脫口而出道:“且慢,我也有首詩,寫得比錢受之先生的更好……”
他話音未落,中庭之中便哄笑聲一片,立即有人說道:“這位大人,你口氣也太大了吧!知道這位錢先生是誰嗎?他的詩詞文章若稱第二,恐怕普天之下便沒有幾個人敢稱第一了!”
姬慶文當然知道錢謙益的文采;而他對自己肚子裏有幾滴墨水,也是心知肚明——胡亂寫出來的詩無論如何都不能同錢謙益相提并論
。
所謂急中生智,姬慶文忽然有了個鬼主意,趕緊吩咐身旁的黃得功這就出門去就在“绛雲樓”邊的織坊裏走一趟,自己則努力壓服住胸中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故作鎮定地坐在座位之中。
那邊錢謙益聽姬慶文大言不慚,倒也被激出幾分好奇,慢慢坐了下來,臉上露出譏諷的表情,說道:“哦?據說姬大人頗有經營之道、又平伏民變立下軍功,卻不料文采也是極爲出衆的。這樣文武雙全的大人才,終我大明朝一代,唯有于謙于少保、陽明先生王守仁兩位而已。竟沒料到,姬慶文大人也又這樣的才幹……那可真是社稷之幸、萬民之福了啊!”
他這幾句揶揄的話剛說完,中庭之中便又響起一陣哄笑之聲來。
那馬湘蘭知道姬慶文的身份,雖然并不相信他能寫出比錢謙益更好的詩來,卻也不願輕易得罪他,便向錢謙益蹲了個福,緩緩走到姬慶文身邊,笑盈盈問道:“大人有什麽好詩,不妨念出來聽聽。即便比不上錢先生,自然要比這些看客們強多了!”
馬湘蘭這話算是有言在先,給足了姬慶文面子——她能有這樣的情商,也難怪能從一個娼妓起家,接連在南京、蘇州開辦青樓妓院了。
可她沒想到的是,從後世穿越而來的碼農姬慶文,寫得詩固然難忘錢謙益的項背,比起那些圍觀說風涼話的看客們,也是頗爲不及。
因此隻見姬慶文一張并不帥氣的臉憋得通紅,在瞬間勃發的腎上腺素的激勵下,他終于放下所有的面子,開口吟誦道:
“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他疙疙瘩瘩地将這首詩念完,中庭之中頓時沉寂下來,忽然又爆發出比之前幾次響亮得多的哄笑聲:
“嘿,這不是李義山(李商隐)的《無題》詩嗎?”
“可不是嗎?這詩我家四歲的兒子都會背,背得還比他流利不少呢!”
“哼!這個姬慶文,從來都是目中無人,一定是故意念這首詩出來戲弄我們的。”
…………
這下就連老鸨子馬湘蘭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說道:“姬大人,你這首詩确實是好詩,可惜……”
正說話間,卻見黃得功雙手抱了個箱子,快步走到姬慶文跟前,将箱子輕輕放在桌上,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說道:“東家,東西我給你搬來了
,沒誤事吧?”
姬慶文聽了這話,頓時長舒一口氣,說道:“還好,沒誤事,沒誤事。黃得功,你把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給諸位看看。”
黃得功答應一聲,極爲難得地用異常輕柔的動作,将箱子上的蓋子揭開,再将箱子裏藏着的寶貝,一樣一樣端到桌子上。
隻見黃得功端出來的東西明晃晃、黃澄澄,每取出一樣,便引來衆人一陣豔羨的感慨——這樣的感慨重複了足有六遍,黃得功才停下手中的動作,卻見他面前的桌子上已擺上了六座西洋座鍾。
這些座鍾或大或小,卻都鍍上了黃金、鑲嵌了寶石,齊齊發出“滴答”、“滴答”的秒針跳動聲音,仿佛正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指揮他們發出如此美妙的樂章。
随着秒針的不斷跳動,時間跟着緩緩流逝,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正午十二點整。
這些座鍾似乎是有意識的一般,見到了時間,立即同時運動起來——有正上方的蓋子揭開,彈出七八隻小鳥,一邊歌唱一邊繞圈飛行;有的從底座上打開一道小門,門中滑出一支樂隊,演奏着同江南絲竹風格迥異的樂器;還有一座底蓋完全打開,露出一座巴掌大的池塘,池塘之中竟噴出或高或低五六道水珠來……
方才還在啧啧贊歎的看客們,禁不住站起身來,努力伸長着脖子觀看這難得一見的西洋景緻,直到七八分鍾過去,這些機關恢複原狀,衆人才在一片稱贊聲中緩緩坐回了位置。
姬慶文見狀,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卻問馬湘蘭道:“老鸨子,我問你,我剛才的詩好不好?”
說着,他又用低到極點的聲音說道:“你要肯幫我,這六台座鍾,你随便選一台去……”
這些座鍾,都是姬慶文這幾個月裏從往來的客商裏購買的上等貨色,就是放在原産地的歐洲,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那馬湘蘭是個識貨的,擡眼一見便知道這些座鍾價值不菲,每台至少得值三千到五千兩銀子,要是搬一座到自己的店裏,那可就是毫無疑問的“鎮店之寶”了……
而姬慶文的暗示也是極爲明顯:隻要馬湘蘭松一松口,說他那首詩寫得最好,從而能讓姬慶文單獨去見上一見柳如是。
其實這也不是什麽難事,隻要老鸨子馬湘蘭開開口罷了,即便是姬慶文随口念的随便什麽歪詩,憑自己這三寸不爛之舌,一樣能給吹得天花亂墜——可偏偏他剛才卻太不像話了,竟将李商隐那首脍炙人口的《無題》念了出來,讓人想誇也無從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