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們兩方心中各有自己的小算盤。
眼下張獻忠的實力要比李自成強得多,于情于理都應由他的騎兵向對手發動沖鋒。然而姬慶文所部戰鬥力并不羸弱,張獻忠即便有騎兵的優勢,想要擊潰對手也要付出極爲沉重的代價。可這些騎兵,乃是張獻忠廢了極大的功夫才積攢起來的寶貝疙瘩,今日已經折損了近百人,不能再有更大的傷亡了。
而高迎祥、李自成所部已在剛才同姬慶文的交手中,被火槍打殘,他們縱然能從背後發動攻擊,其實也未必就有必勝的把握,最多隻能在張獻忠同官軍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貼上去渾水摸魚而已。
這兩支民軍各懷鬼胎,誰都想吃肉、誰都不願去啃骨頭。
就在這片刻猶豫之時,忽聽東邊響起一陣喊殺之聲,戰場上姬慶文、李自成、張獻忠無不扭頭注目望去,卻見另一夥官軍正向這邊快步奔跑而來,總數在千餘人上下,都是精力飽滿的生力軍。
這夥官軍,别人不認識,姬慶文卻是再熟悉不過了——正是秦王朱存樞率領的秦王府護衛。
他們按照事先的約定,緊趕慢趕,終于在這節骨眼上趕到了戰場。
這樣一來,将戰場上的形勢變得極爲複雜。
一座破敗的榆中縣城之下,先是蜷縮着李自成部不到三百人的殘兵敗卒;他們的東邊是姬慶文率領的兩百精銳團練;再東邊卻是已做好了沖鋒準備的張獻忠部兩百餘騎兵;而在張獻忠的東邊則是快步奔馳而來的一千多秦王護衛——這樣的局面用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來形容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若是李自成、高迎祥、張獻忠都是一條心,應當立即前後夾擊,将被壓縮在正中的姬慶文迅速消滅,然後再轉身對付秦王護衛。
然而他們卻各有各的打算,都怕自己陷入官軍的夾擊。
尤其是張獻忠更怕折損了自己手下來之不易的騎兵,略加猶豫之後,便帶領麾下騎兵向後退卻,方才好不容易将隊伍整頓起來,立即就成了無用功。
李自成見張獻忠放棄進攻,急得高聲大喊:“嘿!‘八大王’,剛才大好機會,你怎麽不去攻擊官軍?豈不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張獻忠心中的小機靈,若是當衆說出來,難免會讓江湖上的人物議論自己膽小怕事,便說道:“
你沒見官軍來了增援嗎?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後頭還有三千步卒在趕過來,等他們到了這裏,先将眼前這些官軍殺了,我們再攻城搶糧!”
他倒并沒有說謊,他話音剛落,果然見榆中縣西北方稀稀拉拉跑來三千人左右的民軍,領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張獻忠手下第一得力的幹将孫可望。
這三千人馬來的正是時候,頓時讓民軍又對官軍形成了三對一的人數優勢。
張獻忠見狀心中一定,趕緊命令孫可望将民軍排列好陣型,要同面前的姬慶文所部堂堂正正地正面對決。
民軍的一時猶豫,也給了姬慶文難得的喘息的機會。
趁此機會,姬慶文在陳文昭的幫助之下,重新排列了隊伍,又補充了飲食、彈藥,已做好了同對手決戰的準備。
至于朱存樞帶來的千餘王府護衛,陳文昭不知其究竟能有多少戰鬥力,便将他們分成兩隊,排列在鄉勇團練的左右,護住自家兩翼再說。
朱存樞是個沒主意的,聽陳文昭的部署也沒讓自己吃多大虧,便也點頭同意了。
兩方人馬準備了一刻鍾時間,終于還是張獻忠率先發難,他也不搞什麽陰謀詭計,大聲呼喊着命令手下步卒全軍出動,三千多人全部向姬慶文猛壓過來。
姬慶文穿越過來之後,是第一次遇到那麽大的場面,見對手山呼海嘯般猛撲過來,不免有些心驚膽戰,問身邊的陳文昭道:“陳将軍,對面來勢洶洶,我們能有幾分把握?”
陳文昭雙眼緊緊盯住對面的行動,頭也不回地說道:“敵軍氣勢雖盛,戰鬥力卻不強,隻要謹慎應對,依舊是必勝之局。”
隻見陳文昭不慌不忙,見對面民軍步卒已沖到距離自己四五十的距離,當即揮動令旗道:“衆軍齊射!”
他話音剛落,身前瞄準了許久的火槍手齊齊射出一陣排槍,百十來顆子彈“嗖、嗖、嗖”地向民軍步卒直飛過去,瞬間将沖在最前面的數十人打死打傷。
站在姬慶文身側的朱存樞見狀大驚,慢問:“姬兄,你這火槍厲害得很,你臨走之前可要給我兩條,我也好玩耍玩耍……”
一旁觀戰的朱存樞都如此驚異了,真真切切受到了打擊的民軍更是吓得心膽俱裂,紛紛停下了腳步,還有幾個膽小的,索性扭頭就逃。
張獻忠見了,臉上肌肉一擰,當即下令孫可望帶領幾個親信兵士,抽出寶刀,當場格殺了十幾個意圖逃命的民軍。
這
樣一通屠殺,終于制止住了大軍的潰敗,張獻忠便又下令催動兵士繼續向前沖殺。
前有官軍犀利無比的火槍射擊、後有張獻忠不留情面的督戰屠刀,民軍步卒已到了左右爲難、走投無路的地步。
越是到了這樣的地步,人身上爆發出來的戰鬥力和忍耐力就越是能夠突破自身的局限。
張獻忠手下這群民軍,幾天以前還不過是些老實農民,被饑餓、死亡和屠殺逼迫着同朝廷爲敵,過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對他們而言,死在上天降下的饑荒之中、死在朝廷官軍的槍彈之下、死在張獻忠督戰的屠刀之下,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區别。
在這種近乎變态的“視死如歸”的情緒的推動之下,這三千民軍冒着官軍的槍林彈雨,終于突破火槍的攻擊,殺到了姬慶文鄉勇團練和朱存樞王府護衛的跟前。
負責指揮作戰的陳文昭也是平民出身,未必不可憐眼前這些被命運逼得走投無路的農民。
然而現在正是你死我活、短兵相接的當口,任何逡巡猶豫都會導緻不可收拾的下場。
于是他咬咬牙,一道道簡潔明晰的命令從他口中下達了出來。
麾下鄉勇團練謹遵他的号令,前排舉起長達一丈有餘的狼筅,用狼筅前段無數伸展出來的鋼釘将民軍阻擋在幾步開外;盾牌手擡起直徑兩尺的精鋼圓盾,慢慢向前移動,進一步壓縮空間;而火槍手則聽命将尚在散發着熱量的火槍放下,抽出腰間佩戴着的三尺多長的倭刀,齊步向前,從盾牌的空隙中,向民軍步卒猛刺猛砍。
陳文昭所用的戰法,便是當年戚繼光留下來,專門用來對付倭寇徒步武士的戰法。
如今時間流轉不過六十餘年,這般精密的戰術,竟會施加到一群貧苦農民的身上,所謂世事無常、天道輪回也不過如此了。
那邊張獻忠滿以爲對面的官軍人數不過一千多人而已,在自己組織的三千人的集團沖鋒之下,必然會被吓得魂飛魄散,搞不好尚未交手便會四散奔逃。
卻不料這群官軍與衆不同,不僅沒有逃跑,反而以弱勝強,轉眼之間就造成了手下兵士極大的傷亡。
他張獻忠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也頗懂兵法,知道民軍沒有經過訓練、手上又缺乏精良的兵刃,全憑士氣高昂才能對付官軍。
而如今光憑士氣,已是根本不可能吓到對面的官軍了——戰事進展到現在,自己已是必敗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