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慶文一擺手,說道:“這話我不贊同。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雖然有時候,對錯之間的差别,不能明白無誤地講出來,可十年、百年之後,自然是有公論的。”
陳文昭又歎息道:“就是這話了,十年百年之後自有公論。我們糾結于現在,又有什麽用呢?”
“不對!”姬慶文又斥道,“可現在,或許今後幾百年,世上之人隻會以爲戚家軍名不副實,隻能在沿海對付一下倭寇,面對女真八旗便手無縛雞之力。眼下正有一個大好機會擺在陳将軍面前,可以洗刷戚家軍身上的不白之冤,難道陳将軍就這樣要任其溜走嗎?”
陳文昭鼻孔一張一合,似乎是在努力平抑這胸中的激情,最後卻淡淡說了一句:“有機會自然是好的。可惜我隻是一個戰場上的逃兵,幫不上大人什麽忙,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姬慶文聽到這裏,又發了怒,猛擊桌面,罵道:“當初你是奉命去求援軍去的,不算是什麽逃兵。然而現在看你這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讓戚家軍的名号埋沒在紅塵之中,哪裏還有當年戚家軍的影子?這樣才是真的逃兵!”
陳文昭聽了這番痛罵,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說道:“姬大人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就是個逃兵。戚家軍乃是戚繼光将軍組建的隊伍,我陳文昭何德何能,又怎麽能夠重振他老人家的威名?”
說着,陳文昭又補充了道:“還有一件事情,我提醒大人一句。渾河之戰以後,朝廷本想在義烏再組浙軍。然而經過連年大戰,義烏男丁十死七八,已不堪再征人馬了……”
說罷,陳文昭站起身來,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指着一堆正冒着煙塵的礦石,說道:“在下還要整理這些礦石,幾位請便吧。”
姬慶文在陳文昭這裏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悻悻離了礦山,扭頭問李岩道:“看來這個陳文昭不肯幫我,看來我們隻能另找他人了。”
李岩卻不回答,反問另一邊的李元胤道:“李指揮,義烏這裏應該不是隻有陳文昭這一個戚家軍的後人吧?”
李元胤答道:“有當然還有。不過都是些伍長、百戶之類,字都未必認識,要用他們來重組軍隊,怕是難以辦到。”
李岩也附和道:“這個陳文昭雖然萎鈍一些,但是看他将這座礦上整饬得如此井然有序,又能同礦工一同下礦采集,聽他說話也極有條理。可見乃是一名文武雙全、才堪重用的良将,可惜渾河一戰,已将他的銳氣磨盡,可惜……可惜了啊……”
姬慶文仔細聽了兩人的對話,說道:“我也看出來你了,想要組建一支戰鬥力強大的隊伍,眼下非要用這個陳文昭不可。《三國演義》裏面,劉備求諸葛亮出山,不惜三顧茅廬。這個陳文昭固然沒有諸葛亮的才幹,可我也比不上劉皇叔,不如也來他個三顧銀礦,一定要将陳文昭請出山來。”
于是姬慶文當即下山,到義烏城内,出錢請了工匠,就在陳文昭的銀礦門前搭了幾間簡易房屋。
他又請了幾個廚子,天天下山采購米、面、魚、肉、蔬菜等物,就在礦口的屋子裏做飯。
姬慶文他們雖然隻有四個人,每次卻都做上百人份的飯,而且大魚大肉做得香氣四溢,香味飄入銀礦之中,引得那些平日裏吃糠咽菜的礦工們都跑了出來,求一口飯吃。
一開始陳文昭還訓斥那些礦工們不要吃“嗟來之食”,可後來見姬慶文态度倒也和善,看不出有什麽惡意,又想着手下的礦工們能乘此機會改善一下夥食,便也不加禁止。
在同這些礦工的攀談之中,姬慶文卻也知道了陳文昭的一些事情。
原來渾河之戰以後,陳文昭也不斷上書,要求追究有關人等的責任。然而朝廷大局考慮,無論是當政的閹黨、還是在野的東林黨,都不願意做這件得罪人的事情。
後來朝廷見陳文昭不依不撓,便給他官升半級,又從國庫裏擠了八千兩銀子出來給他,算是給渾河之戰死了的浙軍的撫恤。
這點錢,陳文昭原不想拿,可是想到不少同伴陣亡之後,家裏隻留下孤兒寡母,便咬牙将這筆錢收了回來。
所謂“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取了這筆錢,陳文昭自然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向上申訴,隻能返回故鄉義烏。
這八千兩銀子,他分發掉一半,覺得銀子拿到手裏,花了也就花了,不是長久之計,便用剩下的四千兩買了這座礦山,專門雇傭陣亡将士的子弟在礦上做工,也免得坐吃山空。
就這樣,姬慶文等人在礦外住了五六天,天氣是越來越寒冷,姬慶文卻不願半途而廢,又派人将房屋加固,就在陳文昭礦上買了煤炭,在屋門口點上長明
火取暖。
他在這荒山野地住得無聊,便又花錢在義烏城裏請了戲班子,在屋前搭台唱戲。唱的卻不是什麽兒女情長之類的雜劇,專唱項羽、關公、嶽飛、乃至戚繼光這樣的武将戲,逗得礦上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礦工們天天下了工就過來看白戲。
這樣搭台唱了三天的戲,就連陳文昭本人都忍不住過來看熱鬧。
姬慶文便乘此機會,同陳文昭攀談活絡起來,互相之間的戒心也慢慢放松下來。
如此這般又過了幾天,天氣愈發寒冷,又開始飄飄揚揚下起鵝毛大雪來。
陳文昭的礦山在深山之中,僅憑一條羊腸小道同外界溝通。這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山路便也被阻斷了,即便姬慶文想要下山,也變得無路可走。
所幸姬慶文存儲的糧食頗多,煤炭又是現成的,過得也并不算苦,隻是山下的戲班也上不了山了,除了同李岩、李元胤和黃得功日日飲酒聊天之外,便再無事可做,日子過得有些無聊。
這樣過了兩天,能說的話也都說完了,姬慶文看着這幾個大老爺們,說不出的膩味,吃完晚飯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蓋着棉被便躺了下來。
這時姬慶文後悔起來——幾天前出發來義烏時候,怎麽沒想着将杏兒也帶來,弄得現在被窩裏空空蕩蕩,隻有自己的左腳摩擦右腳、右腳摩擦左腳……
迷迷糊糊之間,姬慶文眼前慢慢浮現出幾個女子的身影來:
一會兒是白蓮教周秀英那妩媚豔麗的容貌和凹凸有緻的身材;一會兒又是申沉璧那帶着幾分稚氣的面容和嬌小可愛的身體;忽然又想到柳如是去了男裝、換上女裝時應該是怎樣一副形狀,竟能将江南才子迷得忘了聖人教誨。
正在胡思亂想之間,姬慶文忽然聽見天花闆發出“咿咿呀呀”一陣怪響,随即又從屋外傳來黃得功的聲音:“東家,快出來啊!屋子要被大雪壓塌了!”
姬慶文聽了一愣,來不及穿上衣服,裹着被子就從屋子裏奪路而逃。
他跑出了屋子,卻見李岩、李元胤、黃得功幾人已穿戴整齊等在屋外,隻有自己狼狽不堪,轉頭又見自己的屋子雖已被大雪染得通體銀白,卻還好端端矗立着,不禁有些憤慨,罵道:“黃得功,你大驚小壞地亂喊什麽?害得我……”
姬慶文話未說完,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轟”的巨響,他那座小屋已被大雪壓成了一堆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