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沉璧已然慌了神,既不願被錦衣衛擒拿而去,又不敢當街逃跑,便趕忙招呼自己帶來的十幾個家丁護在自己身前。
李元胤見狀,大喝一聲:“你們是什麽東西?敢阻撓錦衣衛辦案?還不給我退開!”
那十幾個家丁被他這一聲怒斥吓得手足無措,下意識地閃開了一條通路,仍由李元胤氣勢洶洶地走到申沉璧面前,獰笑着對這位申家大小姐說道:“這位小姐,就請跟我去衙門走一趟吧。末将建議你不要反抗,否則撕扯起來難免有失體統。”
申沉璧性格要強得很,立即回道:“不,我不跟你去,你這鷹犬走狗!”
李元胤被一個女子當面唾罵,面子上自然有些過不去,臉頰上的肌肉不聽使喚地抽動了一下,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那末将可就得罪了!”
圍觀的民衆見了,便又責罵起來:“這位小姐犯了什麽罪了,何必要這樣爲難她?”
又有幾個懂事的開始勸說起來:“那位小姐,你就服個軟,向這位錦衣衛官爺道個歉,說不定他就不抓你了。”
李元胤對在這種複雜環境下的辦案十分有經驗,無論周遭民衆口中說些什麽,他都充耳不聞,卻從身邊取出一條随身攜帶的軟鏈,套在申沉璧又白又細的脖子上,抓着鎖鏈一頭,就要往下拖。
申沉璧顯然是被吓住了,臉上立即露出哭腔,眼淚不争氣地奪眶而出。
姬慶文三番兩次被申沉璧爲難,如今看到這一幕,心中說不出的舒坦。
然而他身邊的李岩卻另有一番見識,耳語道:“姬兄,申家在蘇州、在南直隸、在整個朝廷勢力極大,我們打壓一下也就是了,可不能将他們得罪到了死處啊!”
姬慶文卻道:“現在是錦衣衛抓人,同我有什麽關系?要得罪也是錦衣衛得罪的申家,可不是我。”
李岩道:“申家久曆官場沉浮,盡是些老油子、老狐狸,這裏面的關聯他們怎麽能瞧不出來?姬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沒有精力,同他們在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掰扯。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大事化了了吧。”
姬慶文聽李岩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低頭思考了一下,忽然高聲說了句:“且慢!”
——他倒不是怕了申家的勢力,隻覺得現場輿論無不同情申家小姐,自己若是能夠半真半假的将申沉璧搭救出來,便是一個收買人心的好機會。
那邊李元胤聽了姬慶文“且慢”的呼喊,手上的動作
立即停滞了下來,扭頭詢問:“姬大人,爲何叫末将‘且慢’動手?”
姬慶文快步走到李元胤身旁,朗聲說道:“李指揮,這位小姐不過是一時任性,得罪了錦衣衛而已,也不是什麽違法犯罪的大事,犯不上這樣一本正經、上綱上線的。把她放了得了。”
李元胤卻道:“不行。今天她得罪了錦衣衛,我把她放了;明天若是又有人得罪錦衣衛,那我還放不放?這樣長此以往,錦衣衛還有什麽威信?朝廷還有什麽威信?”
李元胤說得倒也又幾分道理。
姬慶文故意擡高了聲音,以便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個清楚:“行了行了。法不外乎人情嘛!更何況我們蘇州府内的百姓,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我姬慶文用腦袋上的烏紗帽打包票,李指揮将這位小姐放了,今後也絕不會出現天啓六年那樣的事情。”
所謂“天啓六年那樣的事情”,指的是天啓六年閹黨命令錦衣衛搜捕東林黨人周順昌,觸怒蘇州百姓,引發全城暴動的事件。事後朝廷追查起來,便有五名蘇州市民出面認罪自首、英勇就義。姬慶文到任蘇州織造提督之後,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将這五人重新收殓安葬、造祠供奉,并請人寫了篇《五人墓碑記》流傳千古,讓後世的中學生背誦得苦不堪言。
這件事情,不但蘇州城中百姓人人知道,就連李元胤也略有耳聞。
當時這件事情鬧得極大,可謂朝野震驚,全靠閹黨強行打壓下來,才将官事态平息;而如今閹黨已近覆滅,若是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不知目前主政的東林黨人,有沒有這份息事甯人的氣量了。
一想到這裏,李元胤頓時有些氣餒,唯恐一不小心把事情鬧大,自己便成了替罪的羔羊。
姬慶文見狀,忽然放低了聲音,在李元胤耳邊說道:“李指揮,你知道這位小姐的來曆嗎?”
錦衣衛再怎麽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未經調查,隻通過一個照面,便看破别人的身份。
因此李元胤搖搖頭,同樣低聲答道:“看妝容、看衣着,似乎是個富家小姐。”
“李指揮高見。”姬慶文道,“她确實是位富家小姐,隻不過‘富家’二字,尚不足以形容她的家世出身。”
“此話怎講?”李元胤追問。
姬慶文“哼”地笑道:“她是蘇州申家的大小姐。這個‘申家’的‘申’字,便是老首輔‘申時行’的‘申’自。這下你明白了吧?”
李元胤聽了一愣,用充滿了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姬慶文一眼,似乎是在問:“姬大人,你不是在唬我吧?”
姬
慶文抿嘴用力點了點頭:“都是真的,沒有半句虛言。”
李元胤已然慫了,低頭不語地走近申沉璧半步,慢慢将鎖鏈從她脖子裏往外提。
一衆蘇州民衆見狀,知道是自己的抗議起了作用,立即又鼓噪起來:“瞧瞧,果然是欺軟怕硬的東西,自己是朝廷鷹犬,居然還不承認!”
李元胤好歹也是血性男兒,聽了這話,又犯起倔強性子,咬牙道:“罷了,罷了,今日這口氣算是咽不下去了,我就是舍了這身官袍不要,也不能這樣丢了面子!”
姬慶文眼見幾乎搞定了的事情又要黃了,心中着急,瞪着一雙眼睛掃視周遭看客,怒斥道:“你們給我安靜些,不說話,沒人當你們是啞巴!”
姬慶文這個織造提督,在蘇州城裏這将近一年,還是替蘇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的,因此倒也頗有幾分威嚴,他此言一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于是他又小聲對李元胤說道:“李指揮年紀輕輕,就坐到指揮佥事位置上了,那駱養性屁股底下的指揮使寶座,遲早是你的。又何苦爲了一件小事放棄了大好前程?”
李元胤卻道:“這些人說話太難聽了,說我是什麽鷹犬,是什麽走狗。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姬慶文卻放聲笑道:“哈哈哈,這有什麽了不起的?難道李指揮沒向上級說過那種‘甘爲犬馬之勞’的話嗎?這不是在說自己是‘鷹犬’,是‘走狗’嗎?”
李元胤雖然相對而言略顯心高氣傲一些,可說到底依舊是在官場厮混中人,“甘爲犬馬之勞”之類表決心的話他也沒少說。
因此被被姬慶文當面點了出來,頓時有種醍醐灌頂之效,就算有滿肚子的不忿和委屈,都無處發洩,隻好深深歎了口氣,伸手慢慢将已套在申沉璧小姐脖子裏的鎖鏈收了回來。
圍觀的蘇州百姓見到這一幕,頓時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姬慶文則拍了怕李元胤的肩膀,說道:“好了,我們還有事情要做,還是趕緊出發吧。”
說罷,他又扭頭看着一臉茫然的申沉璧,說道:“申小姐好歹也是大家閨秀,李指揮放了你,連謝謝都不會了嗎?”
申沉璧此刻已哭成了個淚人,卻也知道讓自己今日脫險的,并非是那位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大人,而是這個她素來看不上眼的織造提督姬大人。
于是申沉璧懷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向姬慶文蹲了個福,說了兩個字:“多謝……”
姬慶文滿不在意地擺擺手:“行了,你今後少來給我找麻煩,就該我多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