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姬慶文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勇氣,忽然轉身從身後拿來一條烤好了的海魚、一壺清水,大喝一聲:“得功,小心,我過來給你送東西吃了。”
說罷,他便緩緩向黃得功身後走去。
衆人都已猜出了姬慶文的用意。
杏兒見了這樣一幕,已是緊張得淚水奪眶而出,呼喊道:“少爺小心……少爺小心……”
多九公卻道:“少爺,你别去,讓我去吧……”
姬慶文卻渾似沒有聽見,繼續慢慢向黃得功背後走去。
黃得功倒也沒有殺紅了眼,見姬慶文走了上來,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幾乎帶着哭腔說道:“東家,你可來了,都快餓死我了……”
說着,黃得功接過姬慶文手中的食物和清水,将手中揮舞得隐隐有些發熱的鐵棍,用力往泥地上一插,便一口水、一口魚地大吃大嚼起來。
對面申小姐手下的那群織工,見黃得功似乎放松了警惕,立即趕了上來,想要打黃得功一個措手不及。
卻不料黃得功口中雖然還在吃喝,耳中、眼中卻緊緊觀察着對面的情況,見對手沖了上來,随即扭頭怒目而視,口中罵道:“你們做什麽?連飯都不讓我吃了!”
那群織工見他怒目圓睜,一臉的猙獰表情,仿佛是從廟裏走出來的金剛、又好似從地裏爬上來的惡鬼,頓時吓得呆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還是那申小姐見識不遜須眉,立即觀察到情況已悄然發生變化,當即高聲命令道:“你們瞧見了吧?那漢子已經腹餓口幹,大家一擁而上,就能把他給制服了!”
說完她又補充一句:“你們這群人,誰真心賣命,我今天就賞誰白銀百兩;誰臨陣退縮,我明天就叫織坊老闆砸了誰的飯碗!”
這百兩銀子的賞賜固然讓人動心,然而這“飯碗”則關系到自己一家老小的溫飽,是不能不慎重對待的。
織工們終于下定決心,卻又誰也不想當出頭鳥,于是口中齊聲呼喊了“一……二……三”的口号,這才敢一起向前,手持各色木棍、竹杖之類的“兵器”向黃得功亂打下去。
黃得功見狀,忍住疼,一把将姬慶文推開,使勁拔
起身邊插在泥中的鐵棍,揮舞起來同對手們厮打在一起。
這黃得功雖然英勇無畏,卻畢竟雙全難敵四手,不一會兒便淹沒在數百人的圍攻之中——隻聽見他尤在用又粗又啞的嗓子發出“嘿”、“哈”、“嚯”的喊叫聲,卻已看不見他的身影。
姬慶文就在黃得功左近,已是看得驚心動魄——畢竟黃得功是自己一手從陝西帶到京師、又從京師帶來蘇州的,可以說是自己少數幾個能夠絕對信任的心腹之一了——要是平白無故折損在這群織工手裏,那自己的損失可就太大了。
想到這裏,姬慶文再也沒法維持住自己的理性,見手邊正有一塊斷頭磚,一彎腰抄起磚頭,就往一個圍攻黃得功的織工腦後砸去。
那織工挨了這麽一擊,眼前頓時一黑,就這樣昏了過去,癱倒在了地上。
這昏倒的織工身邊十來個同伴本來拿黃得功沒辦法,現在見姬慶文也上來了,正好給自己找了個由頭,立即撇下黃得功不管,轉身便往姬慶文追打過來。
一看到這幾個織工滿臉殺氣騰騰的樣子,姬慶文的理智一下又被吓了回來,也管不着什麽黃得功了,丢了手裏的磚頭,轉身便往後跑。
那幾個織工倒也不依不撓,操着手裏的粗陋兵器,緊追着姬慶文不放。
多九公見狀吓了一跳,二話不說便趕上去幫忙。
可他雖然筋骨還算強健,卻到底已是個半老之人,被那幾個織工一頓圍毆就失去了戰鬥力,平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氣。
這一幕可急壞了在一旁掠陣的李岩,可他自己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算現在上去幫忙,也無非是去送死挨揍而已。
于是他一轉身,目視葛勝道:“老葛,你别忘了你是匠戶,也算是朝廷裏的人。織造提督在你們眼前被暴民打死,那是什麽罪過?朝廷責問起來,别說你你們手裏的飯碗了,就是吃飯的這顆腦袋也未必能保住!”
威喝了兩句,李岩又換了口吻勸道:“老葛,姬大人對你、對你父親、對你全家怎麽樣,你自己心裏清楚。要是沒有姬大人,你父親至今還在大牢裏帶着,這份恩情你要是不報,那同禽獸又有什麽區别?”
葛勝其實爲人不過是患得患失一點,并不是什麽鐵石心腸之人,被李岩這幾句話一揉一搓,當即下定決心,握緊手裏臨時找來的一根劃船的木漿,一聲不吭就向前沖殺而去。
而葛勝在織造衙門轄下的織工裏極有威望,一衆織工見他都殺出去,終于不再
猶豫,也都一擁而上地同對手厮打起來。
一邊人多勢衆、一邊心齊氣盛。
就這樣,兩撥織工互相毆打了小半個時辰,各有一百來人被打得鼻青眼腫、皮開肉綻。
這兩撥人馬已是殺得筋疲力盡,誰也制服不料誰,卻又不想就這樣認輸,一時之間已變成了兩塊粘稠不堪的狗皮膏藥,互相黏連在一起,讓人撕扯不清楚。
而姬慶文這邊隻有一個李岩沒有殺入戰局,卻也是看得心急火燎、垂首頓足。
正在手足無措之間,李岩卻聽身邊突然有人開口問道:“這位先生,請問你是蘇州織造衙門來送綢緞的嗎?前頭這幫人卻是怎麽回事?”
李岩被吓了一跳,趕緊扭頭望去,卻見不知何時自己身邊已站了個身高八尺、面容俊朗的年輕小夥子。
因見此人相貌倒也不是十分兇惡,李岩便答道:“沒錯,我們就是蘇州織造衙門的人,你是何人?”
那人臉上露出笑容,答道:“在下鄭芝龍,不知姬慶文大人身在何處?我也好同他交接交接。”
聽到“鄭芝龍”的名字,李岩幾乎當場喜極而泣,立即拉住鄭芝龍的衣袖,說道:“鄭船主,你總算來了,姬大人就在前頭同對手厮打,你趕緊去幫忙啊!”
鄭芝龍不知事情來龍去脈,一臉疑惑地問道:“是什麽人?居然這麽大的膽子,敢同姬大人爲敵?”
李岩心思活絡,生怕說出蘇州商會和申時行曾孫女的來頭,會吓得鄭芝龍不敢出手,隻說道:“此事說來話長,眼下哪有閑暇解釋?總之同姬大人作對之人,是想要強搶這些進貢的綢緞的。”
李岩這幾句話無疑觸到了鄭芝龍的痛處。
讓鄭芝龍當機立斷,招呼過身邊一個親信喽啰道:“都聽見了?叫小的們别偷懶了,抄起家夥給我上啊!”
那喽啰當即長嘯一聲,發出暗号,轉眼便有三十來個水手打扮的精壯漢子聚集過來。
隻聽鄭芝龍同他們“叽裏咕噜”交代了兩句,這群水手便異常果斷地抽出腰間長刀,就要沖人群厮殺過去。
李岩見狀一驚,唯恐鬧出人命來,趕緊将鄭芝龍拉住,說道:“鄭船主,這件事情既要迅速敉平,卻又不能鬧大。若是殺傷人命,地方官員查問起來,怕不好收拾……”
鄭芝龍眼睛一白,問道:“這位先生是姬大人的師爺吧?這麽大一群人,我手裏才幾個兄弟,不殺掉一個兩個,怎麽能鎮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