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綢緞,姬慶文當然是要“賣”了的,卻談不上一個“私”字。可其中的緣由,牽涉到國家大事,也不是随便能同旁人議論的,故而姬慶文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應答之言。
隻聽那人不依不撓,繼續說道:“你剛才信誓旦旦,說我們犯了劫皇綱的謀反之罪。哼!我看你私賣貢品,那才是在謀反吧?”
姬慶文被說了個啞口無言,卻從嗓音之中分别出那說話之人是個女子。
要知道明朝男女之防甚嚴,女子半夜抛頭露面實在少見,不禁讓姬慶文産生了由衷的好奇之心。
于是姬慶文回頭問葛勝道:“老葛,你知不知道前頭說話那個女子,是個什麽來曆?”
葛勝眯縫起眼睛看了半晌,無奈對面火光太亮,沒法分辨出那女子的面目,可他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姬大人我猜出來了,那人一定是申家的大小姐。”
“申家?哪個申家?”姬慶文問道。
葛勝立即回答:“就是那個申家啊!唉!來頭太大,我都不知道怎麽講……”
葛勝一時有些語無倫次,李岩卻已大抵聽了個明白,說道:“老葛大概說的是申時行、申閣老的申家吧?”
葛勝立即答應道:“沒錯,沒錯,就是這個申家。申時行老大人,萬曆年間做過内閣首輔大臣呢!蘇州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姬慶文這才恍然大悟。
申時行是萬曆重臣,張居正死後壞事,負責收拾殘局、維持朝政的就是這位申首輔,就連姬慶文出京之前,他的座師孫承宗也提醒過他——申家在江南頗有地位,不能等閑對付。
于是姬慶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臉嚴肅地問葛勝道:“這個申小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給我說說。”
葛勝整理了一下語言,說道:“申小姐可是申家的大小姐,左右又都沒有兄弟,家裏上上下下把她寵得跟個公主似的。可她偏偏生了一副男子的心腸,常常出來抛頭露面。對了,申家的織坊,就是申小姐主持經營的……”
“嗯?什麽?就連申家也開了織坊了嗎?”姬慶文有些疑惑地問道。
葛勝點頭答道:“蘇州嘛,略微有些财勢的人家,大大小
小總會開家織坊的。話說申家開設織坊,還都因爲申小姐的緣故呢。”
“哦?那又是怎麽一回事?”姬慶文問道。
葛勝尚未回答,卻又聽前面那“申小姐”高聲說道:“嘿,姬大人,我問你的話,你怎麽解釋?”
姬慶文聽了一愣,說道:“原來你知道我的身份啊?那你還明知故問。我是織造提督,蘇州織造出産的進貢綢緞,自然是由我處置。你要覺得我是在私自販賣貢品牟利,那也可以。聽說你也是官宦世家出身,朝廷裏有數不清的門路,自然可以想辦法上奏章彈劾我。”
“聽你的意思,莫非已經承認是在私販貢品了?”那女子抓住一個若有似無的話頭,便咄咄逼人地問道。
“我承認什麽了承認?你少在這裏胡攪蠻纏。”姬慶文說道。
李岩幫腔道:“沒錯。此處正是官府辦事,你雖是官宦子弟,卻畢竟沒有功名差事在身,不能妄加阻攔。我們姬大人已給你們指了向上申訴彈劾的門道,你們照樣執行就是了。若是還在這裏阻攔我們辦事,那就犯了《大明律》中阻礙官府之罪,屬惡逆,是要嚴懲不貸的。”
李岩這幾句話說得字字在理,語調又十分肅然,說得眼前的對手們無不畏懼法律,似乎隻要一有風吹草動,便會作鳥獸散。
正在這時,卻聽申小姐朗聲說道:“諸位不要聽他們胡言亂語。他們私販貢品,數量又如此巨大,已犯了必死之罪。我們先将他們拿住,再上奏皇上,也是一樣的。大家别忘了《大诰》裏說,遇到貪官污吏,哪怕尋常百姓也能綁了送交京師,這是太祖爺定下的規矩!”
她這話說得針鋒相對,有些動搖的隊伍,立即又穩定下來。
姬慶文見了,蹙眉對李岩說道:“李兄,似乎我們沒有辦法說服他們,怎麽辦?”
李岩道:“看來一場械鬥是在所難免了……幸好看樣子,對面人數雖然不少,可同我們一樣,也都是一群烏合之衆,真的打起來,我們未必會輸。”
姬慶文點點頭,心裏卻明白,剛才李岩同申小姐說得你來我往,似乎是在讨論《大明律》上的規定,然而焦點卻在自己身後的那些禦用綢緞之上。
其實這些價值二十多萬兩的綢緞也并沒有什麽珍貴的,真正珍貴的,卻是一個能夠在一夜之間就将這二十多萬綢緞傾銷幹淨的大市場。
而誰掌握了這個市場的主導權,那所牽涉到的利益,又不僅僅是這二十多萬兩可以囊括的,而是一
年上百萬兩銀子的出入。更有甚者,誰要是能夠取得這百萬白銀帶來的利潤,便會立即占有極大的資源優勢,進而利用這樣的優勢,将對手徹底逐出市場。
商場如戰場、戰場如商場。
商場上的勾心鬥角,比起戰場上的爾虞我詐更加驚心動魄;而鬥争之時,商場上彌漫起的銅臭味,比起戰場上籠罩的血腥味道,在濃烈嗆鼻之餘,更散發着一種攝人心魄的奇妙魔力。
于是姬慶文已暗自下好動粗的決心,便先叫身後的織工們穩住心神、保持隊形,又擡頭問申小姐道:“申小姐,我們都是明白人,不用在這裏打啞謎、鬥嘴皮了。你想怎麽樣,擺句明話出來!”
申小姐一愣,随即說道:“也簡單。你将貢品綢緞交出來,我們對半分賬,大家都有錢賺。”
這樣的辦法,幾天前柳如是來訪之時,姬慶文就已經否決了,一來這樣籌集不到足夠的銀兩上繳崇祯皇帝,二來自己的銷售命脈掌握在對手手裏,也是姬慶文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姬慶文不容置疑地反問道:“我要是不答應呢?”
“哼!你要是不答應,我可就要搶了!”申小姐雖是個女流,可這句話說得卻是殺氣騰騰,風骨更勝須眉。
“我是織造提督,也是欽差大臣,你要同我作對,想好後果了嗎?”姬慶文又問。
“哈哈,什麽織造提督?什麽欽差大臣?”申小姐笑道,“先制住你再說,反正到時候我自然會找人寫彈劾你的奏章,那時候你就不是制造提督了!”
說罷,那申小姐再不多言,擡手向前一招:“給我上前,把這個私販貢品的逆賊給抓住!本小姐重重有賞!”
她這一呼,身後五六百人卻沒有多少人在行動,隻有八九個家丁模樣的人,手裏拿着哨棒、扁擔等物,向前沖殺過來。
姬慶文沒想到這申小姐發号施令居然如此果斷,立即命令道:“黃得功,你打頭陣,先去擋住這幾個家丁。葛勝,你領着織工裏的年輕人在後接應……”
黃得功卻沒有立即向前,卻扭頭對姬慶文說道:“東家,他們那邊人太多了,你叫我去打頭陣,我還不得被他們弄死?我……我不幹……我又不是傻子……”
姬慶文聽他在這裏贻誤戰機,恨得立即擡起腳就往黃得功屁股上踹了一腳,呵斥道:“弄死你?哪個能把你弄死?你沒看他們手裏都是些什麽兵器嗎?盡是些農具!連把刀都沒有,怎麽能弄得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