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鄭芝龍手裏的勘合确實不是從姬慶文手裏分發的,于是他便問道:“鄭船主,你的勘合有沒有帶在身邊,我想看看。”
鄭芝龍一面從懷中掏出一隻皮夾子,一面試探着說道:“姬大人,像我這樣的小海商,一整年也不過弄到一兩張勘合而已。可别是假的吧?”說着,便從皮夾子裏取出一張黃紙,遞給了姬慶文。
姬慶文也是頭回看到勘合原件,并不能分出真假來,可勘合之上禮部大印下面蓋着的蘇州織造衙門關防大印,他卻是日日接觸的,真假一目了然——果然就是用那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印章蓋下的。
“這就奇怪了。”姬慶文倒吸一口冷氣,“這勘合上的織造衙門大印是真的沒錯,落款的日期也是上個月,可我赴任織造提督之後,就沒有簽發過勘合啊。鄭船主,你這張勘合,是從哪裏得來的?”
鄭芝龍伸手取過勘合,又一絲不苟地折疊好,放入皮夾、揣進懷裏,這才說道:“不怕姬大人怪罪我。這勘合并非是我從織造衙門裏拿來的,而甯波一個買辦那裏買的,花了我三千兩銀子呢!”
“真是莫名其妙。”姬慶文蹙眉道,“這段時間織坊綢緞産量高,入庫、記賬、銷賬,無時無刻不要用到這可大印,絕不會遺失的啊!”
還是徐光啓老謀深算,說道:“記得太祖洪武年間,出過一起‘空印案’,是地方官員爲了貪圖便宜,故意帶了空白文書前去戶部銷賬,待對準了數字之後,再加蓋印玺。依老夫看,勘合之事,似乎同‘空印案’情不同而理同……”
“好啊,我想明白了!”被徐光啓這一開導,姬慶文已是茅塞頓開,“是郭敬這小子在這裏頭搗鬼!他拿了勘合,蓋了織造衙門的大印,卻空着日期又不移交給我,至今還在私自販賣,這算盤居然打到老子頭上來了!”
這幾句話,說得徐光啓和孫元化深以爲然,不住點頭。
鄭芝龍卻有些惶恐,問道:“姬大人,那這張勘合還作數嗎?請你看在湯神父和這幾位教友的面子上,别給我沒收了啊。”
姬慶文擺擺手:“你放心好了。這幾位面子大,别說給你沒收了,就是你沒有,我也要送你幾張勘合。可惜了,我現在手裏可是一張也沒有……”
鄭芝龍聽了高
興,立即拱手作揖道:“大人一時不知情形,被郭敬偷了個空罷了。可禮部勘合是發給織造衙門的,又不是發給他郭敬的,待到明年,大人手裏不就又有了勘合了嗎?到時候,大人多賜我一張、兩張的,我就受用不盡了。”
“那你放心,我給你留着好了,到時候發了大财,你可别忘了我的好處……”姬慶文一聽其中有利可圖,眼中立即放出銀光,就連嗓音之中也回響着銅闆撞擊的聲音。
那邊徐光啓提醒道:“大人,你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可别爲了這點針頭釘尾的小利,就犯了國法啊!”
姬慶文苦笑道:“徐大人,我哪還有什麽前途啊?要是現在找不出将綢緞銷售出去的門路,那我這織造提督也就坐不穩了。我想着既然這勘合值錢,那我幹脆賣了,好歹也換個一兩萬兩銀子,給皇上交差。”
鄭芝龍沒有聽過剛才他們的對話,便也不知道織造衙門進貢綢緞滞銷的事情。
可他一聽這件事情的本末,立即拍着大腿叫道:“哎呀,姬大人怎麽不早說!這麽多綢緞,何必一定要賣給蘇州商會呢?全都給我,我加倍給大人錢。”
“全都要?還加倍?”姬慶文有些懷疑地說道,“我手裏的綢緞質量雖好,可若是銷售給蘇州商會,一匹也就三百兩銀子上下。你要翻倍收購,就不怕虧了本了?”
鄭芝龍笑道:“大人在蘇州這裏的耳目是清明的,可惜不知道海外的情況啊。中原的綢緞,特别是織造衙門出産的貢品彩織錦緞,放在日本,那可不是按‘匹’來賣的,是按‘尺’來賣的!”
說着,鄭芝龍便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
原來蘇州織造衙門出産的彩織錦緞,在市場上并沒有規模化的供應,隻偶有非正規渠道裏——也就是郭敬私下出售——流出來的二三百匹而已。
故而彩織錦緞質量極高、數量又少,價格自然也十分昂貴——若是運到日本,一尺綢緞就值白銀一百兩,一匹便是一千多兩白銀,而且往往是供不應求,隻要一在市場上出現,就會被一搶而空。
而若是運輸到更遠的南洋、印度、歐洲,那價格更會成倍上漲。
所以說,鄭芝龍即便是用六百兩銀子一匹的價格購買下這些綢緞,隻要運到日本,依舊可以有一半多的利潤,他自然是趨之若鹜了。
姬慶文聽了,不由得心花怒放:“那好,那好,我……”
話說一半
,姬慶文還是舉得不能完全信任這個第一次見面的鄭芝龍,心中盤算了一下,說道:“我現在先給你五百匹綢緞,你給我三十萬兩銀子。要是這些綢緞銷售順利,我就擴大供應量。說不定還在你的船隊裏入上一股,将來對你取得勘合都有好處。”
鄭芝龍年紀雖輕,卻也在海上漂泊了數年,已是個頗爲成熟的海商了。
因此他一開始提出的将全部綢緞包圓的計劃,也并沒有打算姬慶文就這樣一口答應下來;現在這位年輕的織造提督,能夠打個對折,答應給自己五百匹,他已是十分高興的了。
于是鄭芝龍立即拍着胸脯說道:“大人,不瞞你說,這次我帶來的銀子一共有三十五萬兩銀子,就是爲了在大陸采購貨品送到日本去銷售的。既然現在有了大人許給我的這些進貢綢緞,那我别的東西也就不用采購了。我的船就停在甯波,大人什麽時候派人給我把綢緞送來,我什麽時候就把銀子送來。”
“甯波?”姬慶文摩挲着手裏的望遠鏡,有些爲難地說道,“那也太遠了吧?我這裏人手不足,你就不能派人來取?”
鄭芝龍爲難道:“不怕大人笑話。我船上有不少人,是在大明吃了官司、挂着懸賞,實在混不下去的人。他們要是上岸,被人盯上,可就回不去了,要是因此誤了姬大人的事情,小人可承擔不起啊!”
姬慶文作難道:“可我手裏也沒人,甯波離蘇州那麽遠,螞蟻搬家一樣一車一車地運輸,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
忽聽孫元化問道:“飛黃(鄭芝龍的字)啊,你知道距離蘇州最近的海港在哪裏?”
鄭芝龍精通海情海況,不假思索地答道:“在松江府,離開這裏兩百裏地。那邊有幾個捕魚的港口,足夠停我一艘海船了。”
孫元化點頭道:“那就好辦了。姬大人,兩百裏地,緊趕慢趕,一兩天之内可以打個來回。大人可以發動衙門裏全部的織工,一次運輸就将全部五百匹綢緞運送到松江府去。鄭飛黃先行一步,準備好銀兩,待綢緞收訖之後,即将銀兩交給姬大人。姬大人再将銀兩帶回,豈不兩全其美?”
“就怕外來的海船擅自停泊在漁港裏,地方官員會有話說……”徐光啓道。
孫元化卻道:“徐老師怕什麽?前後就一天的功夫,松江知府調集人馬都來不及。”
“可要是消息傳到京師呢?就不怕兵部發文來問?”徐光啓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