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慶文正在張口結舌之間,那楊青山卻自說自話走到那輛載着十匹禦用彩織錦緞的車前,伸出手細細撫摸,口中不忘感慨:“果然不愧是大内的貢品。蘇州城也算是織品荟萃之地了,可這織造衙門出産的彩織錦緞卻是無人能及。就好像《嶽陽樓記》珠玉在前,卻沒有《滕王閣序》與之呼應。”
姬慶文聽人誇贊自己衙門裏出産的綢緞,自然是十分高興,可又忽然想到這些綢緞積壓在自己手裏實在難辦,禁不住歎了口氣:“唉!好又有什麽用?可憐世人都不識貨,不肯采買我的綢緞。”
楊青山雙眼不離這一車的錦繡,口中兀自說道:“這就不對了。這些綢緞都是要上貢給皇上的,又怎麽能放到市場上出售呢?又何謂‘世人都不識貨’呢?”
姬慶文正在郁悶之間,又見這位楊公子也是個斯文讀書人,便正好找人說說話,便如實道:“這是當今皇上節儉仁義。下旨要我出售一半貢品用以籌措銀兩……”
楊青山問道:“咦?還有這樣的事情?這普天下的錢财都是皇上的,難道皇上還缺錢,以至于要出售貢品籌錢嗎?除非是……”
“除非是什麽?”姬慶文忙問。
“除非是遼東女真人鬧得兇,皇上國庫裏沒錢給袁督師發軍饷,才想到要靠出售貢品來賺錢。”楊青山說道。
姬慶文聞言大驚,問道:“這……這話你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楊青山一笑道:“你是東林黨孫承宗的學生,我就不能也是東林黨人嗎?你知道的消息,我憑什麽就不能知道?”
姬慶文更加驚訝,忙又問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會知道這麽許多大内秘聞?”
楊青山依舊沒有直接回答姬慶文的問題,反而笑道:“姬大人有心思盤問我是什麽人,還不如将這點精力拿出來,好好想想怎麽将這些綢緞出售出去吧!”
這句話又說中姬慶文的心事,怅然若失道:“是啊,這些綢緞出售不出去,我沒法在皇上、老師面前交差是小事,要是耽誤了收複遼東失地的大事,那可就不妙了。”
楊青山掩嘴笑道:“沒想到姬大人一個舉人出身,又當了這本由太監擔任的雜道官員,居然還能有這樣
憂國憂民之心,也算是難得了。”
“聽楊公子說得這樣胸有成竹,想必是一定有法子來收購我手裏的這些綢緞了。說不定楊公子自己就是富商巨賈,點一點頭,就能将這些綢緞一掃而空了。”姬慶文試探着說道。
楊青山笑道:“我可不是什麽有錢人,不過門路卻也有一些,隻是不能白教而已。”
“隻要楊公子有辦法幫我把綢緞銷售出去,那無論有什麽要求,隻要我能夠辦到,絕對不會讨價還價。還請公子有話直說。”姬慶文回答得十分幹脆。
楊青山伸出玉蔥一般的手指,指着車上的綢緞,說道:“你讓十尺綢緞給我,讓我做一件衣服,我就将我的門路告訴你。”
十尺綢緞便是三十兩銀子,價值說便宜不便宜、說貴卻也不貴,姬慶文稍微遲疑了一下,便從車上取出一把剪刀,又扯出綢緞,估摸着超過十尺便用剪刀裁下一塊,折疊好了送到楊青山手中。
那楊青山撫摸了一下綢緞,皺着眉頭說道:“你啊你,好端端一塊綢緞,被你這粗手笨腳,裁剪得仿佛跟狗啃似的,豈不是暴殄天物嗎?”
姬慶文吐了吐舌頭:“所以我才多裁了兩尺綢緞嘛,不會耽誤公子量體裁衣的。”
楊青山臉上愁容不改:“可好東西卻依舊是浪費了,豈不可惜嗎?”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不過我念在姬大人出面赦出葛成葛爺、替天啓六年五位義士修建墳墓、又爲織工建立福利坊。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可見姬大人用心良苦、光明磊落。好吧,我就告訴姬大人,爲何無人來收購織造衙門的綢緞了。”
姬慶文聞言大喜,忙道:“來,來,來。這裏不是說話所在,還請進屋去,我們慢慢聊。”
楊青山擺擺手:“這裏說話正好。”便接着往下說道,“現在大明商業發達,各地都有商會,蘇州自然也有蘇州商會。而蘇州商會财力驚人,勢力絕非一座小小的蘇州城可以局限,南直隸,以至于浙江、湖廣的商人,都以蘇州商會爲馬首是瞻。”
姬慶文是個聰明人,已然聽出了楊青山話中涵義,說道:“這麽說,是蘇州商會從中作梗,故意約束商家,不來收購織造衙門的綢緞?”
楊青山笑道:“姬大人果然聰明過人,就是這個意思。”
姬慶文又問:“在下初來乍到,來到蘇州城後,又隻做好事、不做壞事,想不出哪裏得罪了蘇州商會,不知他們爲
何要這樣作弄我。”
楊青山說道:“聽說姬大人也是陝西商宦人家出身,怎麽商場上的道理一點也不懂?商人都是些見利忘義之輩,隻要給足了銀子,你哪怕當他的面在他臉上吐口水,他也能欣然自處。可要是奪走了他的銀兩,那便有如他們的殺父仇人。”
姬慶文點頭道:“這道理我當然懂。可我也并沒有搶奪他們的銀兩啊!”
楊青山拍了拍懷中抱着的十尺綢緞,說道:“這是大内的綢緞,工藝比起民間紡織的綢緞不知高處多少來。這些綢緞投放到市場上,那商會自己生産的綢緞,哪還有人肯買?這不就等同于斷了他們的生财之道了嗎?”
姬慶文聽了之後立即恍然大悟——什麽叫做“市場壟斷”,什麽叫做“劣币驅逐良币”,姬慶文當初聽說過卻沒有完全理解的這些經濟學概念,他竟在穿越之後的大明朝有了切身的體會。
于是姬慶文長歎道:“那可就麻煩了……”
楊青山道:“說麻煩也不麻煩。在下也認識幾個蘇州商會裏的人,有兩條路擺在姬大人面前,這兩條路姬大人任選一條,便也就沒了今日的煩惱了。”
“哪兩條路?”
楊青山從袖中拔出一把小扇,扇了幾下,說道:“其一,是将每匹綢緞三百兩的售價,降低一百兩,作價二百兩全部出售給蘇州商會。這樣每匹布,姬公子賺一百兩、蘇州商會也賺一百兩,大家便能相安無事。”
姬慶文蹙眉道:“也不是我不舍得這一百兩銀子。隻是這些錢都是要上繳給皇上的,要是降低了售價,那原本我能籌措二十萬兩的,就隻能籌措十萬兩了,實在是不行啊……”
楊青山道:“這也在情理之中。那就選另一條路。請姬大人将這些彩織錦緞的織造技巧,傳授給蘇州商會。大家公平競争,有錢共賺,也是可以的。”
姬慶文卻道:“這就更加不行了。一則這是大内不傳之秘,要是流傳出去,那便犯了欺君之罪,我也擔待不起。其二,這織造之法,都是我織造衙門轄下織工祖傳的法門,憑借這本事,蘇州尋常織工,每天隻賺一兩銀子,他們便能賺二兩。我要是将織造之法洩露出去,豈不是斷了他們的生路了嗎?”
楊青山聽了一愣,沉默許久,才道:“沒想到姬大人還有這樣悲天憫人的情懷。唉!這兩條路都走不通,看來隻有去求求那個人了。隻要他肯說話,蘇州商會想必也會買他幾分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