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端着酒杯,眼神閃爍。
曹休跪坐一旁,悄悄地舔了舔嘴唇,心情有些不安。
他剛剛從八濛山下回來,向曹操彙報了最新情況。龐武很積極,已經組織到營的民伕開始挖土, 後續的民伕陸續趕到。雖然沒有龐武所說的萬人之衆,三五千人總是有的。
八濛山西側本不寬敞,多了幾千民伕,看起來竟有稠密之感,八濛山上的吳軍應該看得很清楚才對。可是讓他失望的是,吳軍一點反應也沒有,出來幹擾驅逐的人都沒有。
曹休搞不懂吳軍的用意, 趕回來向曹操彙報。曹操聽完, 一直在思索,這讓他很緊張,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讓曹操失望。
曹操忽然歎了一口氣,收回目光。“文烈,我們遇到了一個很高明的對手啊。”
曹休沉吟道:“大王是說……徐晃?”
曹操微微颌首。“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徐公明深得兵法精髓。敢當重任,舍我其誰,徐公明堪稱名将。孫伯符任他爲襄陽督,可謂得人。論識人命将,天下無過于孫伯符者,許子将焉得不敗。”
曹休目光微閃, 欲言又止。
“當年,南陽城外,我曾與他一晤。他說, 我在他的對手榜上排名第一。”曹操端起酒杯, 一飲而盡。“我當時以爲自己明白了,現在想來,其實根本沒明白。”
曹操笑了笑,轉頭打量着曹休。“文烈,你知道爲什麽嗎?”
曹休搖了搖頭。他知道曹操當年在南陽與孫策見過面,但他不在場,他們究竟說了什麽,也沒聽曹操提過,自然不清楚曹操究竟想說什麽。
曹操也沒指望曹休明白,眼光一閃,嘴角挑起一抹淺笑。“他之所以遲遲沒有親征,是因爲時機未到,沒有必勝把握。黃忠、徐晃入蜀,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孟浪。即使是孫伯符,也有不如意的時候啊。說到底,還是欠些狠厲,恩有餘,威則不足,諸将恃寵而驕,争功之心日熾。”
曹休說道:“大王所言甚是,這正是我蜀國的機會。”
曹操沉吟良久。“是個機會,可是能不能抓住,實在不好說。實力差距太大了,如果不能一擊得手,接下來的反撲必然驚人。文烈,時不我待啊。”
曹休皺起了眉頭。
曹操瞥了曹休一眼,莫名的想起戲志才。戲志才在世的時候,就對曹休評價不高。現在看來,還是戲志才有眼光。曹休雖勇猛,見識卻差了一籌,至少無法和曹仁、曹純相提并論。
可惜曹純已經死了。
“文烈,你覺得徐晃按兵不動,在等什麽?”
“等我軍糧草不濟,等待援兵。”
“他雖然占據了八濛山,我軍還有其他道路可以運糧。要說斷糧,也是他先斷糧吧?就算有援兵來,翻山越嶺,消耗甚巨,也不及我軍便利。”
曹休仔細想了想,恍然大悟。“大王,吳軍精銳,擅長山地作戰,在漢中時就曾以蠶食的方法奪取房陵、上庸,如今很可能會重施故技。他們的主力雖然困在滾龍坡外,卻可以派出小股精銳滲透到宕渠腹地,如徐晃一般,攻我必救之地。”
曹操點點頭,又道:“除了八濛山,我們還有哪些必救之地?”
見曹操考校自己,曹休不敢大意,仔細想了想,按照曹操平時的教導,一項項的排查,突然明白了曹操的擔心,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變了臉色。
“大王,我們的糧道……”
曹操擺擺手。“能想到這一點,你可以爲将了。文烈,你與子丹各領五百親衛騎,往來宕渠與八濛山之間,保護辎重運輸隊伍。不過,不要戀戰,不要追入山林,保證糧草不失即可。”
“喏!”
“通知你子廉叔,讓他準備三個月的軍糧,一起運來。”曹操将酒杯重重地頓在案上。“若三個月内拿不下八濛山,無法擊退黃忠,我們就不會有機會了。”
——
鄧家灘。
渠水在此拐了一個彎,一條小河由西而來,彙入渠水。
下遊不遠處,便是著名的霸王咀。在兩側山嶺的夾峙下,渠水變窄,有一個近乎反轉的拐彎,水流湍急,過往船隻一不小心就會撞上崖壁。爲了安全,從宕渠而來的船隻都會先在鄧家灘休息一下,積攢好足夠的體力。
此刻,十幾隻船就系在岸邊,船上的船工都下了船,在河灘上閑坐,吃點東西,喝上兩口濁酒,再順便交待幾句小心水流之類的話,看起來與往常沒太多區别。
就在他們身後三五百步遠的鄧嶺上,一群人伏在山石之間,一邊打量着河灘上的船夫們,一邊小聲的争論着。
這是一支由吳軍士卒和巴人戰士組成的聯合隊伍。他們翻越了東側的山嶺,潛到渠水兩岸,已經在這裏埋伏了兩天。與之前預期的不同,渠水上很冷清,除了幾隻獨行的小船,并沒有他們期望的運糧船隊。
這讓他們很焦慮。不管是吳軍士卒,還是巴人戰士,他攜帶的糧食都不多,必須要靠戰利品——尤其是糧食——來維持生存。如果一直沒有收獲,他們就隻能空手而歸。
這隻有十幾條船的船隊算是他們兩天來遇到的最大船隊,也是唯一的船隊。要不要出擊,吳軍士卒和巴人戰士發生了分歧。
領隊的屯長叫來虎,是新野大族來氏支族子弟。他去年從講武堂畢業,随即入伍,在徐晃麾下作戰。在漢中幾次作戰有功,不到一年就升爲屯長。這次率領百人出戰,而且位置突前,是這隻隊伍的負責人。
來虎反對出擊。他覺得這隻船隊不太正常,可能是一個陷阱。從那幾個船工走路的姿勢來看,他們不是普通的船工,很可能是蜀軍士卒假扮的。這個河灘地方不小,東西寬有近千步,如果發生意外,很容易被對方截斷退路,全軍覆沒。
巴人戰士反對這種觀點,領頭的什長杜白說,巴地人與中原人不同,隻要是男子,都會習武,哪怕是船工也不例外。因爲附近山嶺縱橫,時常會有盜賊出沒,有時候甚至就是這些船工自己之間互相搶劫。你說他們是戰士,這有可能。說他們是蜀軍,未必想多了。
退一步說,就算他們是蜀軍戰士又能如何?他們最多二三十人,我們有一百人,相差數倍,必定能大獲全勝。就算擔心有埋伏,我們迅速撤回來就是了。
出來兩天,一點收獲也沒有。如果這麽好的機會都不抓住,下一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來虎也不甘心。他反複權衡了一番,接受了杜白的意見,隻是提出要留一手,以防萬一。他将一百人分成兩隊,一隊下嶺劫船,一隊留在嶺上,準備接應。
杜白答應了,隻是強烈要求他率領的十名闆楯蠻戰士全部參戰。
來虎明白杜白的小心思,無非是想多分點戰利品而已。他将幾個什長召集起來,安排任務,出戰的四什按照日常的訓練,分左中右三組,左右兩組各一什負責兩翼包抄,中間一組兩什負責正面突擊,杜白領的一什闆楯蠻也在中間這一組。
剩下的五什吳軍士卒留守山嶺,占據各個制高點,提供警戒和接應。
安排妥當,來虎與杜白一起下了山坡,借着土坡的掩護,向河灘摸去。
吳軍士卒步調一緻,戰術動作标準,互相掩護,依次前進,悄無聲息。杜白跟在後面,雖然有些不以爲然,卻也無話可說。與這樣的對手作戰,他沒有任何把握。
事實上,出發之前,在大營進行磨合訓練的時候,他就和來虎交過手,沒占到任何便宜。
來虎等人花了近一刻,摸到了河灘上,離那些船工隻剩下百步之遙。前面一片平坦,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來虎下令停止前進,命令部下調整體力,等兩翼包抄到位,再全部出擊。
話音剛落,杜白卻發現船工中有人起身,有上船的迹象。他來不及多想,舉起刀就沖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發出怪叫。那些船工一聽,紛紛起身,向船奔去。杜白發足狂奔,九名闆楯蠻戰士跟在他後面,哇啦哇啦的大叫着,像是要吃人一般。
來虎氣得要罵人,卻無計可施,隻得命令部下一起沖出去。
杜白等人奔出百餘步,眼看着就要追上那些船工,突然空氣中響起利嘯聲,十餘支弩箭從船上射出,直撲杜白等人。聽到風聲,杜白等人大吃一驚,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闆楯。
“笃笃笃!”一連串悶響,闆楯上多了幾隻箭,有兩個闆楯蠻戰士反應稍遲,被弩箭射中,撲倒在地。
“殺!”杜白聽到同伴的慘叫,更是紅了眼,舉着盾飛奔上前。
那幾個船工已經逃到船邊,這時卻突然轉身過來,接過船上同伴扔來的刀盾,肩并肩,排成橫陣,直面沖過來的杜白。杜白飛身躍起,持盾猛撞。正對他的三個船工一聲喊,同時後撤半步,弓身相迎。
“呯!”一聲巨響,杜白被撞飛,仰面倒在地上,連手裏的闆楯都飛了。
三名船工撲了過來,三面包抄,圍住了杜白。杜白來不及起身,在地上亂滾,勉強躲開了緻命處,卻還是被砍了兩刀,鮮血直流。他的部下想過來救他,卻被其他的船工攔住,近身不得。
來虎見勢不妙,加快了腳步。
十幾條船上站起一排弓弩手,開始齊射。靠得最近的幾個闆楯蠻戰士很快就有人中箭,倒在地上哀嚎。來虎等人也被射得擡不起頭,隻能舉起盾牌,互相掩護着向前突,同時用弓弩進行反擊。
雙方對射,一時膠着,都有人受傷。
來虎率先沖到了杜白面前,揮刀與兩名船工戰在一起。那兩名船工武藝不弱,但身上無甲,面對來虎兇猛的砍殺有些畏懼,被來虎抓住機會突入包圍。
“起來!”來虎護住杜白,用腳踢了他一下。“快撤!”
杜白暈乎乎了站了起來,滿臉是血。他四下一看,見好幾個同伴中箭,倒在地上,其中有兩個一動不動,看樣子是已經死了,頓時大怒,不顧來虎的命令,大吼着,揮刀再次與包圍他的船工戰在一起。
這時,後面響起報警的号角聲,有敵人正在接近。
來虎怒喝一聲,揮刀猛劈,将一個船工砍倒在地,反手又是一刀,逼退另一個船工,偷空看了一眼四周,見東北方向奔過來數騎,頓時大急。
“有騎兵,快撤!”
一聽有騎兵,杜白也吓了一跳,擡頭的功夫,防備露出破綻,被一隻箭射中大腿,痛得他一聲慘叫,差點撲倒在地。來虎眼疾手快,伸手撈住了他,舉盾護住兩人。
“菱形陣,撤!”
“喏。”二十名吳軍戰士大聲響應,列成菱形陣,将來虎和杜白護在中間,向山嶺撤去。
船上的弓弩手連續射擊,被殿後的吳軍盾陣擋住,雖然箭射得盾牌丁當作響,卻無法傷人。幸存的幾個船工想趕上去,卻被吳軍一個反擊砍倒兩個,剩下的人不敢再追,隻能遠遠的跟着。
但來虎等人的形勢依然非常嚴峻,騎兵飛馳而來,馬背的騎士盔甲鮮明,手持長矛,不僅是蜀軍,而且是蜀軍中的精銳,很可能是蜀王曹操的近衛騎兵。
一看這些騎兵,杜白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來虎說得對,這就是一個陷阱。
“來兄,是我對不起你。”
“什麽?”來虎沒聽清,大聲說道。後面的追兵雖然遠了,騎兵卻越來越近,馬蹄聲越來越響,就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一樣。
“我說,是我錯了,連累了你們。”杜白也扯起嗓子,大聲說道。
來虎回頭看了杜白一眼,咧嘴一笑。“那等會兒你多敬我兩杯,我請你吃馬肉。”
杜白勉強笑了一聲。吃馬肉?被人吃還差不多。二十多人被同等數量的騎兵突擊,就算吳軍戰士再善戰,這次也是兇多吉少。
騎兵逼近,馬背上的騎兵端平了長矛。
“蹲下!”來虎伸出手,按在杜白脖頸,同時大喝一聲:“龜甲陣!”
“喏!”前面的十名戰士同聲大喝,半蹲在地,同時将手中盾牌舉在頭頂,互相重疊,組成一道形如龜甲的小陣。長矛借着馬力,如風刺出。被刺中的盾牌猛地凹陷,持盾的士卒噴出一口鮮血,仰面摔倒,卻被身後的幾名同伴死死擠住。盾陣劇烈的晃動着,卻又頑強的恢複了完整,沒有被擊潰。
與此同時,後面的幾名戰士還刀入鞘,舉起了弓,面對沖到面前的騎兵松開了弦。
“嗖嗖!”幾枝羽箭飛馳而去,瞬間射中馬背上的騎士。
那名蜀軍騎士端着長矛,正自沖陣,根本沒想到對手居然還會用弓箭反擊,被射個正着。距離太近,箭矢射破的他的胸甲,深入肌膚,當即落馬。
吳軍戰士随即将目标轉向下一個騎兵。
同伴被射殺,其他的蜀軍騎兵知道對手頑強,不敢大意,握緊長矛突擊的同時,他舉起了騎盾,護住自己的面門和要害。他的反應很及時,盾牌剛舉起來就被箭射中,丁當一陣亂響。
他的長矛刺中了盾陣,卻因爲單手持矛,力量不足,又沒能刺中正中心,被圓形的盾陣滑開。雖然也短時間沖撞了盾陣,卻沒能撞散,盾陣很快就恢複了完整。
一匹匹戰馬從吳軍的盾陣前馳過,連續沖擊。
河灘地上布滿鵝卵石,戰馬奔馬起來并不安全,蜀軍騎士都有意識的控制了速度。正常情況下,面對步卒,騎兵也不需要全速沖鋒,憑借着戰馬的沖擊力就可以擊飛甚至擊殺對手。可是吳軍的盾陣嚴整,吳軍的弓弩反擊也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麻煩,逼得他們不得不舉起騎盾保護自己,隻能單手持矛沖擊,力量因此大打折扣。雖然騎兵的每一次沖擊都能造成很大的破壞,卻始終差那麽一點。
吳軍的頑強超出了蜀軍騎士的預料,也讓杜白大喜過望。
“來兄,沒想到你們這麽強啊。”杜白盡力站穩身子,摘下身上的竹弓,搭上箭,向遠處的騎兵射出一箭。可惜他的竹弓力量有限,雖然射中了騎兵,卻沒能射穿戰甲。
“用我的弓!”來虎大聲說道:“射馬,别射人!”
杜白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吳軍士卒并不全是射人,更多的箭是在射馬,隻不過戰馬更強壯,除非射中要害,不會立刻斃命。可是馬背上的騎士對此很忌憚,不敢正面突擊,隻能用側面迎擊,以避免戰馬的要害中箭。
杜白從來虎身上摘下弓,又從來虎的箭囊裏取出箭,與吳軍戰士一起身擊。和他一起的幾個闆楯蠻戰士也有樣學樣,從那幾個持盾布陣的吳軍戰士身上摘下弓箭,加入反擊的隊伍。
在他們的全力配合下,二十多餘騎士沖擊過後,幾個持盾的士卒吐了血,受傷不輕,盾陣卻力保不失。抓住蜀軍騎士轉向的機會,來虎下令向山嶺靠近,借助地形,且戰且退,在同伴的接應下全身而退,重新沒入山林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