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陪着吳夫人說了半天話,又一起吃了晚餐,袁衡還陪吳夫人玩了幾把六博,看着天色不早,這才起身,牽着袁衡的手, 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
湯山靜谧,溫暖如春,偶爾還能聽到幾聲蟲鳴。
“還是湯山暖和。”袁衡感慨道。
孫策笑笑,沒說話。湯山是暖和,可是暖和的背後是地下滾燙的岩漿和遍布的裂縫。這倒和眼前的形勢相似,看起來蒸蒸日上,危機卻在不斷的醞釀,矛盾沖突無時不在, 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爆發。他能做的就是盡量設置一些減壓閥,讓壓力緩慢釋放,不至于造成重大危機。
回到小苑,袁衡去安排人準備洗漱用品,準備泡一下溫泉再睡。借着這個空閑,孫策在一側的書房裏坐下,将孫權的書信攤在案上,一封封的細讀。
他原本隻是随便看看。他的經學水平一般,未必看得懂孫權在說什麽,也沒興趣看。不管孫權是不是真心悔過,都不會改變他的計劃,用肯定是要用的,自家兄弟,總不能太刻薄了,但兵權想都别想, 不管是能力還是心态,孫權都不适宜接觸兵權。
可是看着看着,他看出點名堂來了。這十幾封書信間隔的時間很短, 幾乎是在一個月的時間内寫成的, 平均兩到三天一封,極有規律。可是這些信的内容卻很博雜,不僅有經有史,還有一些兵書戰紀。就算孫權閑得無聊,兩到三天就能完成一篇,這速度也夠快的。
如果再認真考據一下,孫權開始寫第一封的時候大概就是他決定接受君臣勸進,正式将建業作爲都城,籌備登基大典的消息傳到富春的時候。孫策完全有理由相信,孫權是知道他将登基,孫氏宗族、富春父老賢達都要到建業參加大典,他如果不低頭,很可能會一個人留在富春守墓,不得不俯首稱臣,免得難堪。
說白了,嘴上認慫,心裏還是不服啊。
“大王看什麽呢,這麽入神?”袁衡走了過來。她已經換上了沐浴用的紗衣,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現。見孫策看她,臉上泛起羞赧的雲霞,掩住衣襟。雖然成親多年,在外人面前落落大方,不失王後風範,在他面前,她還是不失羞怯,和新婚的少婦沒什麽區别。
孫策笑笑,将孫權的書信歸攏在一起,起身擁着袁衡的纖腰,向隔壁的溫泉走去。“管他什麽,也沒你好看。阿衡,你得加把勁了,我大吳帝國都快要呱呱落地了,你也要爲我生個嫡子啊。要不然,我哪天才能退休?”
“臣妾一定努力。”袁衡掩着嘴,輕笑道:“大王也要多給臣妾一點機會。明年又有人要進宮,臣妾能分到的恩寵就更少了。”
“一定,一定。”孫策大笑。連袁衡都抛下了世家的矜持,知道調笑了,真是一大進步。他彎下腰,将袁衡橫抱而起,大步向溫泉走去。袁衡驚叫着,一手抱緊孫策的脖子,一手抵住孫策的胸膛,感受着單薄的衣衫下強勁有力的肌肉,臉色更紅。
兩個侍女緊緊的跟着,互相看了一眼,也紅了臉,低下了頭。
“你們别進來了,在外面候着。”孫策進了溫泉,踢上了門,将兩個侍女羞澀而好奇的目光掃在門外。
——
荀彧站在岸邊,看着遠處越來越清晰的帆影,輕輕歎了一口氣。
鍾繇回來了,他将擔任禦史大夫,成爲大吳帝國的三公之一。這個消息透露出來的時候,很多汝颍人松了一口氣,汝颍人終于在三公之中占據了一席之地,可是荀彧卻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壓力。
與張纮、虞翻不同,鍾繇不是吳王孫策最初的班底,甚至算不上心腹,他是個降臣,也沒有在州郡任刺史、郡監的經曆,突然提升爲負責監察的禦史大夫,很多人是不服的。最合适的人選是杜畿,高柔、滿寵也行,唯獨不應該是鍾繇。
這是孫策對汝颍系的安撫。從哪一個角度來說,孫策對汝颍系的戒心從來沒有消除,他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調整,一邊将年輕人外放,一邊将年紀偏大的人内調,控制着汝颍系在朝堂上的比重。這不是什麽秘密,但很多汝颍人還是對鍾繇出任禦史大夫很興奮,覺得這才與汝颍系的實力相匹配。
就連他的女婿陳群都這麽想。
“父親,鍾公的船馬上就靠岸了。”荀俣提着衣擺奔了上來,氣喘籲籲的說道,小臉紅撲撲的。
荀彧打量了荀俣一眼,微微蹙眉。爲了迎接鍾繇,他沒有穿平時常穿的窄袖貼身的武士服,穿上了寬衣大袖的儒衣,這讓他的行動變得極其不便,甚至有些别扭,不倫不類。
“阿童,穿儒衫就要有儒生的樣子,不可奔跑,失了儀禮。”
“哦。”荀俣停住,有些膽怯地看着荀彧。他不像兄弟荀恽和姊姊荀文倩,還沒有頂撞父親的勇氣。
荀彧沒有再說什麽,起步下了台階,雙手拱在胸前,邁着方步向前走去。荀俣看在眼裏,有樣學樣,也拱起手,邁起了方步。隻是他很不習慣這種走路方式,看起來不太自然。遠處的郭奕看見,快步追了上來,嘎嘎的大笑,讓荀俣更加窘迫。荀俣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低聲說道:“左都護回來了。”
“在哪?”郭奕臉色大變,顧不上笑話荀俣,左顧右盼。等他發現上了荀俣當,轉身打算找荀俣算帳時,荀俣已經走得遠了。他氣得揮了揮拳頭,又有些沮喪。雖然孫尚香還沒回來,但她遲早要回來的,這個新年不好過啊。
樓船靠了岸,船上放下跳闆,荀彧拾級而上,鍾繇在舷邊相候,拱手施禮。
“鍾相,一路辛苦。”
“文若,你我之間需要如此嗎?别人不清楚,你還能不清楚,尋我開心,豈是知交所當爲?”
荀彧微微一笑。“鍾相怡然自得,可看不出一點勉強呢。”
鍾繇深深地看了荀彧一眼,拍拍荀彧的手,低聲說道:“我非不知其不可爲,乃不得不爲。既然不得不爲,總不能垂淚飲泣,隻好強作歡笑。文若當知我心。”
荀彧沒有再說。鍾夫人走了過來,向鍾繇祝賀,寒喧了幾句,又有其他人陸續上前,圍着鍾繇說話。這些人大多是汝颍人,在朝中爲官,今天有的休沐,有的則是請假出來的。鍾繇回朝任禦史大夫,是整個汝颍人的榮耀。
在人群中,鍾繇看到了陳逸的身影,連忙上前寒喧。陳逸年紀不小了,按照吳國不成文的規定,他已經過了任職年限,不可能出任實職,出現在這裏隻有一種可能:作爲特邀賓客,參加登基大典。
鍾繇一問,果不其然,陳逸是收到吳王邀請,前來參加大典的,與他一起的還有不少人,鍾繇認識的就有好幾個,比如老一代黨人代表張儉。據說在南陽鹿門山隐居的何颙也接受了邀請,正在趕來的路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前朝老臣,包括伏完和他的夫人。
鍾繇暗自贊歎,孫策這一招幹得漂亮。這些人名望高,影響很大,但年齡都大了,不可能産生直接的幹擾,給他一個出席的機會,卻能表現新王朝的寬容大度,表示與漢王朝的不同,有利于聚攏人心。
這裏面很可能有荀彧的功勞。
衆人簇擁着鍾繇上了岸,直接往秦淮水邊的西域酒肆走去,荀彧等人在這裏設宴爲鍾繇接風。吳王有诏,鍾繇不必急着觐見,可以稍作休息,了解一下民間的聲音,做些準備。
酒肆是一家主打海鮮、葡萄酒的酒肆,一進門,就聞到了淡淡的海腥味。鍾繇舉目四顧,見廳堂四周都是高大的琉璃水槽,裏面有清澈的海水,無數長得奇形怪狀的魚在裏面緩緩遊動,水槽的底部有潔白的砂石,飄動的水草,還有不少大得出奇的貝類,正緩緩歙張,在燈光的照耀下,宛如仙境。
“這是……”
“回大人,這是海鮮。”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走了過來。她身材高挑,步伐輕快,未語先笑,讓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這些都是東海運來的海水,食材都是活的,現做現吃,味道最佳。”
“海水?”鍾繇吃了一驚,回頭看着荀彧。“文若,這……太破費了吧?”
荀彧笑笑,卻不說話。那女子面帶微笑,又道:“大人節儉,真是令人敬佩。不過本肆雖然用心,卻不敢以奢靡自誇。平日裏,往來的大半是建業普通百姓,今日有所不同者不過是爲了讓大人寬座,撤掉了一些坐席而已。”
鍾繇更加吃驚。“普通百姓也能常來這樣的酒肆?”
荀彧點點頭。“雖不是尋常百姓,卻也不是豪奢之家。這家酒肆走的就是中高檔的路子,普通人若是有事宴請,偶爾爲之,還是能消費得起的。正常情況下,如果不需要硬撐臉面,故意點一些貴的酒菜,每人百錢就夠了。今天要爲你接風,慶賀你升任三公,所以标準高一些,每人兩百錢,你可不要嫌菲啊。”
“每人百錢,就能在這樣的酒肆用餐?”鍾繇不敢相信,本能地覺得荀彧在騙他。
荀彧也不說話,對那女子颌首示意。女子笑道:“後廚正在準備,還有些空閑,不妨由妾爲大人介紹一下本肆的特色?”
鍾繇欣然同意,随着女子走向一旁的琉璃水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