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正月初一。長安,大将軍府。
下了兩天的大雪終于停了,萬裏晴空如洗,連一點雜色都沒有。藍天之下,長安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着, 銀裝素裹,往日的破敗和雜亂變成了一片聖潔。明媚的陽光照在潔白的積雪上,亮得晃眼。
楊修眯起眼睛,裹緊貂裘,看了一眼大街對面的金馬門。
金馬門前一片寂靜,幾個執戟的郎官也正朝這邊看過來,見楊修看過去, 他們都下意識的轉過頭, 腰杆挺得更直。隻有一個郎官猶豫了一下,微微欠身,向楊修緻意。
楊修笑笑,上了馬車。謝煚鑽了進來,順手帶上了車門,坐在楊修對面。楊修見他眉頭緊蹙,眼睛中帶着血絲,不由得笑了一聲。
“讓你早些回去,你偏不肯,現在後悔了吧?”
謝煚苦笑道:“長史,我不是後悔,我是擔心你的安全。天子大敗,生死不明,如今這城裏想要你命的人比比皆是。馬超不在,我又是個書生, 保護不了你的安全。萬一……”
楊修搖搖手。“大年初一,你說點吉利話行不行?”
謝煚無奈地拱拱手。“那我就祝長史新年如意, 遇難成祥,長命百歲。”
“唉,這就對了。”楊修哈哈一笑。見謝煚還是苦着臉,又用腳踢了踢他。“我們打個賭吧。”
“賭?”
“如果這次平安無事,你把你家二丫頭送給我做妾。我聽伯陽說,你家二丫頭是個美人胚子,再過幾年長開了,不亞于你家大丫頭。怎麽樣,舍得麽?我呢,名份給不了她,但一定不虧待她。”
謝煚瞥了楊修一眼,忍俊不禁。“行,能做你楊長史的妾,也是她的福分。”
“那就這麽說定了。”楊修伸長了腿,擱在謝煚邊上。“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有些話原本不能說,現在可以說了。大王英明,他的很多舉措我都是贊同的,唯獨這男女平等有點倉促。江東人原本就不重禮數,多有悍婦,如今再提倡男女平等,隻怕是矯枉過正,以後家室不定。”
謝煚又好氣又好笑。楊修批評孫策,他卻不敢,隻好裝沒聽見。不過看楊修這麽放松,他心裏的擔心也消散了些,覺得這次也許是博對了。年前收到消息,得知天子與朱桓大戰于定陶,孫策率領主力增援,有與天子對陣的可能,謝煚一度很擔心。楊修讓他先回去,他又舍不得,再三權衡後,決定留下來陪楊修賭一把。如果這次能化險爲夷,立了功,謝家富貴可期。就算不幸,楊修死了,他與楊修一同殉職,謝家也會得到孫策的格外關照。
如今天子全軍盡墨,生死不明,隻有趙雲間行回到潼關,長安暗流湧動,殺機四伏。可謝煚也清楚,這是最危險的時候,隻要闖過這一關,謝家就會像這雪後初霁的長安一樣,陽光普照。他希望楊修能闖過這一關,尤其是現在答應了将二女兒嫁給楊修作妾。有了這層親戚關系,他願意用生命來掩護楊修。
比起袁耀,楊修的前程更加廣大。
“長史,如今城裏西涼人做主,皇甫氏在西涼威名卓著,舉足輕重,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不能去,去了反而長别人威風。”楊修搖搖頭,嘴角微挑,露出幾分得意。“皇甫堅壽雖未曾參戰,但他曾被吳王軟禁在太湖年餘,清楚吳王的手段。如今朝廷騎兵盡墨,急切間從涼州征兵也難,一旦有風吹草動,馬騰、韓遂必然趁虛而入。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敢對我不利。”
謝煚點點頭。涼州人内部矛盾也多,韓遂、馬騰是一系,董卓舊部是一系,皇甫堅壽等安定、北地人又是一系,互相牽制,誰也奈何不了誰。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走訪那些關東老臣。涼州人隻會耍狠,楊阜、趙昂太年輕,遇到這種事,不如關東老臣有經驗。他們再狠,難道還能狠過董卓?”
謝煚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道:“萬一賈诩爲他們出謀劃策呢?”
“賈诩?”楊修哈哈一笑。“如果他們向賈诩請教,那就更好辦了。”他笑了片刻,收起笑容,一時出神。“我有些好奇,現在這個結果在他預料之中嗎?”
——
伏完匆匆走下台階,看着緩步走來的楊修,神色變了幾變,有些窘迫。
“不知楊長史光臨,有失遠迎,恕罪。”
楊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禮。“國丈毋須如此。小子今天來賀新年,可不是以大将軍長史的身份。我弘農楊氏家傳歐陽尚書,歐陽尚書出自伏氏,說起來,我也是伏公再傳弟子呢。”
伏完幹笑了兩聲,不以爲然。他才不相信楊修登門是爲了說學問。天子與孫策在兖州交戰大敗,生死不明,朝廷和孫策随時可能撕破臉皮,楊修身爲大将軍長史,頭上可是懸了無數把刀。他這時候登門,應該是求援的。天子如果死了,女兒伏壽所生的皇長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他作爲皇太後之父,對朝政還是有些影響力的。
“長公主可方便?丹陽長公主有幾句口信要我轉告長公主。”
“是嗎?”伏完不置可否。“長公主正在會見女眷,怕是不太方便。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轉告。”
楊修哈哈一笑。“也好。既然有女眷在,我就不去了,免得又脫不了身。”
“長史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修搖搖手。“嘿嘿,說來慚愧。小子今年二十有七,忙于公務,一直未婚。到長安之後,上門提親的絡繹不絕,簡直是不勝其煩。尤其是前幾天,這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伏完心中一動,狐疑地打量着楊修。楊修名門之後,又少年英俊,年紀輕輕就官居太守,如今又代孫策坐鎮長安。孫策勢大,如果他取了天下,楊修必然是心腹重臣,有人想與他結親太正常了,尤其是關東那些老臣。天子重用關西人,關東人已經沒什麽前程可言,與楊修結親,不僅能攀上一門好婚姻,還能拉近與孫策的關系,将來新朝鼎立,他們也好謀進身之階。
“長史少年多金,求婚姻的自然多。”伏完擠出一絲笑容。“說起來,還沒謝過長史年賜,那些長沙的柑橘可真是甜,長公主喜歡得很,還特地讓我向你道謝呢。”
“唉,那可不是我的禮,是丹陽長公主送的禮,我不過是代勞而已。長安最近民生凋弊,即使是朝中重臣,這年也過得緊巴巴的,丹陽長公主擔心姑姑受苦,不遠千裏的派人送來,這份孝心實在令人欽佩。對了,丹陽長公主來信說,她離得遠,怕是照顧不周,如果長公主有什麽需要,讓我酌情處理。”
伏完聽了,雖然很想婉拒,卻怎麽也開不了口。長安的民生的确不樂觀,天子出征在外,年前的年賜都沒發——司徒府根本拿不出錢——如果不是楊修派人送了一些錢糧、水果來,這個年都沒法過。現在長安最闊綽的就是這位大将軍長史了,有很多物資市場上買不到,楊修卻應有盡有。民間傳言說渭水上每天都有裝滿物資的大船進入長安,送到大将軍府,一船一船的全是好東西。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伏完知道這個道理,但讓他拒絕楊修的禮物,他也做不到。大過年的,來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如果家裏連點果品都沒有,酒宴也辦不起來,成何體統?
既然是丹陽長公主送給她姑姑的禮物,那就收了吧。
伏完擠出一絲笑容。“難得丹陽長公主有這樣的孝心,那我就代長公主謝過了。長史,請。”
楊修謝過,與伏完一起上了堂,分賓主落座。伏完派人奉上茶酒、果品。楊修一看,臉色不變,心中卻暗自發笑。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他年前派人送來的,據說當時伏完還不肯收,聽說是劉和送給長公主的才勉強收下,現在看來伏完也是嘴硬手短,死要面子活受罪。說來也是,他一生富貴,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苦?
吳王說得對,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是事,有錢不僅能使鬼推磨,還能使磨推鬼,隻要錢夠多。
說了幾句閑話,讨論了幾句經義,楊修轉入正題。“國丈想必聽說陛下傳位皇長子的诏書了?”
伏完不說話。趙雲雖然沒到長安,還在潼關,但風聲已經傳到長安,據說天子受傷,擔心不治,傳位于皇長子。但诏書沒到,誰也不知道真假,隻能私下裏傳說,沒人敢在台面上說。且不說他和楊修還是明面上的政敵,就算私下裏,他們的關系也沒那麽好,自然不會和楊修讨論這個問題。
楊修清楚伏完的心思,呷了一口茶,又拈起一枚堅果,用手指捏破果殼,取出果仁放進嘴裏,慢慢的嚼着。“那國丈有沒有想過,皇長子能不能安然繼位?”
伏完一本正經的說道。“長史,恕完直言,皇位關乎國體,在看到诏書之前,不宜輕言。”
楊修暗自發笑。這伏完就是個書呆子,都這時候了,還裝。他瞥了伏完一眼。“國丈,其實這事與我無關,我也是爲國丈擔心,若李斯、趙高之事重演,對皇長子可是不利得很。國丈磊落持正,卻不能不防小人作祟啊。”
楊修話音未落,伏完便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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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