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張纮的話,孫策感慨不已。誰說中年人就保守,就頑固?張纮的表現足以證明他不僅不保守,而且更有洞察力。他也許沒有兩千年的經驗,但他卻敏銳地看到了其中的意義。
讓他來說,未必就能說得比張纮透徹。
張纮有些激動, 臉色微紅,向孫策躬身行禮。“臣失儀,死罪,死罪。”
孫策坐直了身體,雙手虛扶。“張相思維敏銳,目光如電,見人所不能見,這才是真正的王佐。孤得張相之教,幸甚幸甚。”
虞翻、郭嘉也向張纮行禮, 有些不好意思。鮮于程更是離席而拜,行了大禮。張纮一一還禮。有了張纮這一番話,虞翻、郭嘉也不好意思再意氣用事,依次進言。
虞翻再次聲明,誠如張纮所言,他并非有地域之見,坐視豫州百姓獨自面對強敵,而是從全局出發,不建議孫策包辦一切。天子和袁譚雖然來勢洶洶,但他們所領的将士不見得就比豫州、荊州将士更強,也未必能持久,這正是鍛煉将士的好機會。擊退來敵,不僅可以增強士氣,還可以從中挑選出一批精銳, 爲将來反擊做好準備。
半分天下畢竟隻是暫時的,将來遲早要一統天下。主動進攻需要更多的兵力, 僅憑目前的中軍和九都督手中的兵力顯然不夠,不趁現在這個機會挑選精銳, 什麽時候再挑?由滿寵迎戰董昭的戰果來看,豫州本地征發的預備役完全可以承擔這樣的責任。這一戰結束,荊豫青徐挑選出三五萬精兵沒什麽問題。加上現有的兵力,進攻關中也許不足,掃平冀州綽綽有餘。
郭嘉承認張纮、虞翻說得有道理,他也會想辦法利用天子與袁譚之間的分歧,盡可能牽制他們的行動,但他還是堅持要慎重對待騎兵。天子、袁譚都有孤注一擲的迹象,爲了生存,他們極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騎兵入境,最危險的不是城池,甚至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滿寵率領的機動兵力。滿寵隻有一萬多人,一旦被騎兵捕捉到機會,很可能就是全軍覆沒。如此一來,練兵的作用就談不上了,豫州反倒有可能因爲失去居中調度聯絡的機動兵力而陷入各自爲戰的窘境。
因此,就算中軍不出,也應該派一部分騎兵趕到豫州助陣。有了遼東之後,江東缺少戰馬的窘境有所緩解,集結諸部親衛騎也有六七千騎,加上裝備的優勢,足以讓天子和袁譚有所顧忌,不敢輕易派騎兵深入。退一步說,這也是鍛煉騎兵和騎兵将領的好機會。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戰馬适合征戰的時間也就是三五年,建安二年平定遼東之後送到中原的戰馬眼下就是能戰的時候,就算不上陣,過了這兩年也無法再充當主力,隻能退役充任驿馬。與其白白浪費,不如上陣,至少讓騎兵有實戰的機會。将來不管是進兵關中還是進軍冀州,甚至于開拓四夷,騎兵都不可或缺,與幽并涼騎兵交鋒在所難免,提前積累一些經驗也是有必要的。
孫策深以爲然。隻要抛開私心,這些人總能拿出最好的方案。他讓郭嘉盡快拿出方案,同時決定由陳到率領騎兵先趕去汝南,協助滿寵作戰。陳到是豫州人,由他參戰,有利于提高豫州世家的尚武之風。與此同時,再傳書周瑜,調文醜參戰。周瑜進入武陵地區後,以水師和步卒爲主,騎兵用不上,文醜隻充當儀仗隊太可惜了。
基本方案确定,張纮等人告退,孫策留下了虞翻和鮮于程。他指指案上的石硯,問道:“仲翔,這件事,你清楚嗎?”
虞翻看看鮮于程,點點頭。“清楚。不過這件事我不好直接過問,已經知會高柔,讓他去查,應該很快就有結果。”他沉吟了片刻,又道:“不過,臣鬥膽猜測,鮮于都尉恐怕也未必清楚全部實情。”
鮮于程抗聲道:“還請虞相指正。”
“都尉有多久沒回家了?”
“這和我回不回家有什麽關系?難道虞相是說我鮮于家也有人參與其中?若是如此,請虞相依律處置就是,程絕無二話。”
虞翻冷笑一聲:“你鮮于氏孤寒之戶,哪有資格在這麽大的生意裏插一腳。不過,你若是問問那些來請願的鄉黨,他們或許可以告訴你誰最急着從中取利。”
鮮于程黑着臉,一聲不吭。
虞翻随即将情況大緻介紹了一下。歙硯出自歙縣,尤以龍尾山著稱,原本并不太知名,畢竟丹陽讀書人少,開山取石的費用也很高,爲了一兩塊硯大費周章,成本太高。最近這幾年不同了,孫策大興文教,縣縣有學堂,鄉鄉有校,讀書人的數量猛增,對硯台的需要暴增,取石制硯一下子成了大生意。
矛盾因此而起。
孫策入江東,先到吳郡,再到會稽,丹陽——尤其是丹陽南部是最後到的,當丹陽興文教的時候,吳郡、會稽的學堂都建成好久了,因爲吳會兩郡的讀書人都憋着一口氣,想壓對方一頭,所以這文教發展得更爲迅猛,對文具——不僅是硯,還有筆、墨、紙之類——的需要遠遠超過丹陽,歙硯最先成名,就是因爲會稽讀書人的追捧。會稽商人多,很快有人看中了歙硯的利益,一路找到歙縣,在那裏建作坊,取石制硯,然後順浙水而下,運住會稽。
丹陽本地人那時候還不清楚這些,沒當回事,等丹陽本地的文教興起,這才知道這歙硯有利可圖,可是從取石到銷售都控制在會稽商人手裏,他們競争不過,便有人想出了其他辦法。派人走門路告狀隻是其中之一,在鮮于程之前,就有不少人接到了類似的請托,要求趕走會稽商人,隻不過那些人不像鮮于程這麽耿直,扛着一塊大石頭就來見孫策。因爲他們都清楚,這件事從本質上來說,錯不在會稽商人,而在歙縣本地的豪強。
虞翻說完,斜睨着鮮于程。“來找你的人是姓金還是姓毛?我估計不出這二姓,最近鬧得最兇的就是這兩家了,據說金家那個叫金奇的招募山越,準備武力奪取,結果消息走漏,又準備不周,将賀家當作目标,結果被人打了個伏擊,死了好幾個。”
鮮于程的黑臉漲得通紅。
孫策一看,知道虞翻沒有說謊,鮮于程十有八九是被人利用了。不過他也很好奇。“仲翔,你說的賀家是山陰賀家嗎?”
虞翻點點頭。“賀家最早關注到歙硯生意,如今歙縣最大的硯石作坊就是賀家的。賀家舍得下本錢,精工細作,他們制作的歙硯從一開始就是文士追捧的上品,号稱金硯,片石片金。宮裏用的硯應該就是賀家的産品。”
孫策将信将疑,讓人取來幾方硯,虞翻輕松找到了賀家硯坊的标記。
虞翻對鮮于程說道:“你拿這些硯和金氏、毛家的硯比一比,看看有什麽區别。不是我說,這麽好的硯石讓他們制硯實在是糟蹋。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買了金毛二家的硯後,嫌他們的手藝太差,又去請賀家的工匠改制?他們還擔心宮裏取硯不止?就他們那手藝,誰看得上啊。”
鮮于程尴尬不已。
孫策擡手打斷了虞翻。鮮于程可沒他這樣的口才,又理虧在先,再說下去,鮮于程就有挨呲的份。他也是一份好意,隻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孫策關照了鮮于程兩句,讓他先下去了。
“仲翔,得饒人處且饒人。”
“喏。”虞翻出了悶氣,心情好多了。“大王,我以前吃這鹹魚的癟不少,今天難得逮住機會,一時失态,還請大王恕罪。”
“這可是真不容易。”孫策笑了幾句,拉回正題,問起虞翻對當前形勢的意見。剛才張纮、郭嘉在場,虞翻沒有說痛快。
虞翻沉吟片刻。“大王,臣以爲軍師處的汝颍人太多,他們考慮方案時會自覺不自覺的有汝颍意識,包括郭祭酒在内。”
孫策點點頭。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不是短時間内能改變的,他隻能多加警惕。參軍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絕不是識文斷字就能擔任,需要有一定的學問基礎,準确的說就是要知道一些理論,還要有一定的曆史經驗,知道過去的史事,有一定的分析能力。汝颍人才底蘊豐厚,能夠勝任參軍的人更多,在軍師處占二分之一強。
他也想從江東選一些人,可是能夠勝任的太少了。
“你有什麽好辦法?”
“臣覺得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決:一是質任,一是從軍中選拔掾吏。諸将子弟大多有學問基礎,軍中掾吏有實踐經驗,兩相結合,将來出幾個人才絕非難事。尤其是質任,大将統兵在外,沒有質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孫策看了虞翻好一會。他聽得出虞翻的私心。江東文教不如中原,但武風更盛,爲将的不少,如果征質任,江東會占到不少名額。軍中更是如此,中軍與九都督所領的常備兵中以江東子弟兵爲主,從中選拔掾吏,江東至少要占一半。如此一來,江東籍的參軍數量會猛增,甚至可能蓋過汝颍系。
“這件事幹系甚大,不能操之過急。”
“大王聖明,臣也如是想。可先進一些好苗子,探探深淺。”
“你可有合适的人選?”
“眼下有三個。”虞翻說道:“一個是張允子溫,一個是賀齊子達,一個是淩操子統。張溫年方八歲,可做個小吏,侍候筆墨起居,或陪王庶子讀書。賀達年十三,淩統年十二,皆文武雙全,可充任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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