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沒到三月,建業卻已經聞到了春的氣息,紫金山上柳條吐苞,嫩綠如煙,山谷間野花綻放,生機勃勃。鳥兒在樹中鳴唱, 蝴蝶在花間亂飛,一隻隻巨大的紙鸢被一根根細不可見的線牽引着,迎風高飛,引起一陣陣的歡聲笑語。
“建業的春天真美。”諸葛亮一聲輕歎。今年正好二十歲的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身白色春衫,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少女的目光。即使與孫策站在一起,他也毫不遜色。
“荊南不美?我覺得洞庭湖就不錯。”孫策笑道:“還是你的眼中隻看到了香草美人?”
“荊南也美, 隻是沒時間看。”諸葛亮笑了兩聲, 又道:“或許荊南風光畢竟不與琅琊同,我感受沒有大王那麽深。”
“巧言佞色,明明是你自己無趣,偏說什麽家鄉好。”孫策聳聳肩,哈哈一笑,又語重心長的說道:“孔明,你還年輕,路很長,不要急,留點時間看看大好河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重要的不是終點在哪裏,而是沿途的風景。”
“喏,臣受教。”諸葛亮拱手施禮。
兩人向前走去, 他們身高腿長,漸漸與後面的人拉開了距離。虎士們散在四周, 隐在樹石之後,也不影響他們的談話。兩人一邊說着閑話, 一邊向前走,漸漸來到山頂。遠眺大江,春風拂面,着實惬意。
諸葛亮沉默了片刻,轉身向孫策施了一禮。“大王,臣以爲,甘甯不可獨任。”
孫策沒吭聲,隻是點了點頭,示意諸葛亮接着說。他将諸葛亮從荊州緊急召回,就是要聽諸葛亮的解釋。他可以改變諸葛亮的人生軌迹,但他無法改變諸葛亮的性格,諸葛亮在荊州處理甘甯事件的手段讓他看到了擅權的征兆,不得不多三分謹慎。
雖然周瑜西進,但他還沒有在荊州重新設大将的想法。即使設大将,也會是孫翊,不會是諸葛亮。事實上,最近他一直在醞釀分割荊州。荊州太大了,既有地理形勢,又有經濟優勢,戶口百萬,很容易造成割據。要想長治久安,不能讓荊州控制在某一個人的手中。
不僅荊州如此,其他幾個大州都一樣。随着經濟發展,重心南移,原本的州劃分已經不太适應,需要進行調整,隻不過目前還沒有那麽迫切,所以才沒有急着商議,隻在有限的幾個人之間商量。在他的規劃中,荊州至少要分成兩個戰區,甚至可能更多。在這種時候,他當然不能接受任何人想主掌荊州的想法。
“甘甯作戰骁勇,精通水戰,又熟悉益州水情,的确是從水路進攻益州的最佳人選。但甘甯好殺,生性殘忍,當年在益州爲寇時就多有殺傷,名聲極壞。這些年在幽州作戰,殺戮無辜不少,甚至已經成了習慣。在荊州都敢輕率殺人,到了益州豈不是要屠城?”
孫策轉頭看看諸葛亮,沉吟不語。屠城?這有點誇張了吧。不過諸葛亮的擔心也有道理,真要發生了這樣的事,對他的名聲影響極壞,很可能激起益州人同仇敵忾,奮死反擊。甘甯這些年在東海護航,與海盜作戰,下手是出了名的狠,惡名遠播。這種做事風格不能帶到内地來,影響太壞。
“李通、婁圭一起上陣,就能制衡甘甯?”
諸葛亮搖搖頭。“甘甯是水師都督,能指揮他的唯有大王。大王獨任甘甯,就算派參軍協助,恐怕也很難和他相處。若大王親至,又難免讓他疑惑,或有猜忌之嫌。若是應李通、婁圭之請,讓他們一同參戰,則大王親至便順理成章了。”
孫策輕笑一聲:“這陣勢是不是太大了?”
“大王,虛無相生,有示之無,無示之有,正因爲大王并無強攻之意,更當示之以形。大王至峽口,則益州震驚,曹操不得不重兵守捍關。若僅是甘甯,曹操未必會全力以赴。”諸葛亮頓了頓,又道:“甘甯雖勇,水師畢竟不過五千餘人,欲破益州怕是力有不逮。”
孫策沉吟良久。諸葛亮的分析有道理,可是這有違他的基本戰略,如今能用的機動兵力都上陣了,隻剩下他手裏的兩萬多人,他不想爲了吓唬曹操一下就再次遠赴荊州。實在不能打,不打就是了,本來也沒指望一戰成功。
他和諸葛亮的區别就在于可進可退之間,他選擇了退,而諸葛亮選擇了進。這既是兩人的視野不同,也是兩人的戰略不同。諸葛亮一心想建功,抓住戰機,他卻一心想夯實基礎,建百年大計。
諸葛亮年輕,有進取心可以理解,但作爲他身邊成長起來的人,諸葛亮的表現還是讓他有些失望。
遠處的山路上,楊儀提着衣擺,快步走來。孫策轉頭看去,見山坡之下停着幾匹快馬,幾個騎士正在休息、飲水,看起來像是速度最快的六百裏加急驿騎。孫策眉梢微動,下意識地看了諸葛亮一眼。諸葛亮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楊儀,沒有注意到孫策的眼神,但孫策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複雜。
“孔明。”
“大王。”
“猜猜這是哪兒來的消息,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諸葛亮很認真的想了想,神情專注,楊儀走到面前,見諸葛亮神色不對,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向孫策施禮,剛要說話,孫策擡手制止了他,直接從他手中接過軍報,卻故意避開了諸葛亮的眼神。
軍報是滿寵發來的,自然應該和陳留的戰事有關。孫策有些好奇,滿寵率一萬豫州郡兵入陳留,這麽快就有消息來,是勝了還是敗了?前兩天還收到消息,說董昭有三萬冀州兵、兩萬陳留世家的部曲,還有兩千騎兵,滿寵想取勝絕非易事。
該不會是敗了吧?
“是豫州的消息。”諸葛亮突然說道,目光炯炯地看着孫策,眼神自信。
“爲什麽?”孫策一邊說一邊打開軍報。
“袁譚圍攻高唐不下,改變戰術,圍攻高唐、曆城、臨淄三城,進攻兖州,但離進入豫州境内還有相當距離。縱有消息來,也不會急。隻有陳留方向的戰事有了結果,才有可能動用六百裏加急。”
孫策應了一聲,又道:“那你再說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正好看到陸議以兩千人夜襲陳留,一把火燒得陳留世家大敗,解了陳留之圍的部分,不免一滞,随即又笑了一聲。“這小子……”欣慰地搖了搖頭。陸議這一戰打得漂亮,膽大心細,用步卒穿過被騎兵監控的區域,夜襲陳留,不是一般人敢幹的。
諸葛亮眼神一閃,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皮,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随即又恢複了平靜。孫策等了一會兒,見沒聲音,擡頭看看諸葛亮。“怎麽不說了?”
諸葛亮道:“大王已經告訴了臣答案,臣再說,有取巧之嫌。”
孫策微怔,随即恍然,又有些後悔。諸葛亮和陸議是好友,很談得來,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競争,陸議還好,諸葛亮卻比較在意這件事。畢竟陸議比他小兩歲,卻有着他無法企及的機遇。陸議雖然不争,但處處占優,現在又立下奇功。諸葛亮知道了,隻怕心裏更急。
孫策沉吟良久,說道:“孔明,你和伯言交好,可曾分析過你們二人的優劣?”
諸葛亮躬身施禮。“請大王指迷。”
“伯言近儒,你近法。”
諸葛亮眨眨眼睛,面色平靜。一旁的楊儀臉色卻有些緊張。孫策轉身,靜靜地看着諸葛亮,接着說道:“伯言有慧,你有智。智可及,慧不可及。”
刹那間,諸葛亮屏住了呼吸,然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悄悄地吐了出來,躬身道:“大王所言甚是,臣也自覺天賦不如伯言,故而隻能努力。”
孫策擺擺手,示意諸葛亮不要急。“我還沒說完。”
“臣失禮,死罪,死罪。”
“正因爲慧不可及,所以很難學,能不能得到這樣的人才,全看運氣。而他們能不能一展才華,有時候也要看運氣。如果能在合适的時機出現,他們就是夜空最耀眼的明星。如果不能在合适的時間出現,他們就是白天出現的流星。”
“白……天?”楊儀驚訝不已,眼睛瞪得溜圓,忍不住問了一句。“大王,白天還有流星?”
孫策瞅了他一眼,沒理他。諸葛亮也笑了,原本有些緊繃的面容松弛了一些,給楊儀遞了個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楊儀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笑,閉上了嘴巴。
孫策接着說道:“正因爲智可及,才可以教,才可以學,教導得當,不僅可以教出更多的智者,還可以将他們的功業傳承下去,一代人一代人的積累,積土成山,積水成淵。”
諸葛亮眉心微蹙,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向後退了一步,深施一禮。“多謝大王指點,臣将銘記終生,須臾不敢忘。”
孫策伸手扶起諸葛亮。“孔明,不畏浮雲遮望眼,風物長宜放眼量。不要急,慢慢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