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恽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躬身施禮。“父親,馬車已經準備好了,随時可以起程。”
荀彧靜靜地坐在屋内窗前,月光從窗外照了進來,落在案上, 落在案上的書信上,也落在荀彧的臉上,散發着淡淡如玉的光澤。
荀恽又叫了一聲,荀彧驚醒過來,轉身看了一眼,說道:“去請唐夫人來。”
荀恽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 應了一聲, 轉身去了。時間不長, 唐夫人匆匆趕來,見荀彧面沉如水,神情凝重,不由得微怔。她在門外攏了攏頭發,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緩步進屋,在荀彧面前坐下,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夫君有何吩咐?”
荀彧還禮,又側頭對荀恽說道:“長倩,你也進來聽聽。”
“喏。”荀恽走進屋,帶上門,點上燈,坐在荀彧身後。荀彧将案上的書信拿起,在手裏掂了掂, 遞給荀恽,示意荀恽讀一下。荀恽接在手中, 先看了一遍, 面色微變, 擡頭看了荀彧一眼,随即又低下了頭,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朗讀起來。
他的口齒很清晰,但聲音有些幹,透着一絲絲緊張和不安。
唐夫人靜靜地聽着,臉色越來越難看。怪不得荀彧一直沒有回宮,一個人在書房裏坐了這麽久,原來出了這麽大的事。天子爲了安撫河東,居然要禮征李儒入朝。一聽到李儒這個名字,記憶便像潮水一般湧了過來,亡夫弘農王臨死前的悲哀曆曆在目。她曾經以爲這些都已經成爲過去,卻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那充滿痛苦和絕望的歌聲還在耳邊回蕩,隻是被她刻意忽略了。
淚水無聲的滑落,沾濕了衣襟,原本細膩光滑的臉也黯淡了許多,眼角原本淺淡的魚尾紋也深了幾分。
荀彧靜靜地看着唐夫人,一言不發。他知道唐夫人的反應會很強烈,他剛接到天子親筆書信的時候也很意外,考慮了很久,以至于耽誤了回宮的行程。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将這件事通報給唐夫人爲好,免得李儒到京之時,唐夫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當然,他本人也需要時間斟酌,做一些決定。比如說,鍾繇突然離開,這個院子還能不能繼續住下去。天子讓他不要介意,但他怎麽可能不介意,又怎麽可能一點反應也沒有。鍾繇是他的至交,兩人關系那麽親近,要說鍾繇離開之前沒和他通氣,誰相信?
見唐夫人情緒激動,荀彧沒有急着問她的态度,轉身對荀恽說道:“長倩,你在邺城時,與袁使君可曾見過面?”
“見過幾次。”
“那你說說,他這次出兵平原,是虛是實?”
荀恽遲疑了片刻,有些不太肯定地說道:“小子以爲,生死存亡之際,袁使君不爲别人,隻爲他自己的生存也要奮力一擊,應該是真的。”
“生死存亡?有這麽嚴重?”荀彧和荀恽說話,眼神卻看着唐夫人。
荀恽會意。“益州易守難攻,孫策尚能兩路進發,長驅直入,冀州自然更不在話下。且益州乃天府之國,民衆殷富,既有關中之險,又有冀州之富,若是落入孫策手中,不僅朝廷無法自存,冀州更是危在旦夕。除了投降孫策,俯首稱臣,眼下是袁使君進攻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荀彧點點頭,不置可否。唐夫人取出手絹,拭去淚水。“陛下爲大漢社稷委曲求全,弘農王九泉之下也會理解的。國家大事,妾身婦人不宜置喙,但憑陛下與夫君做主。”
“正有一件事,要與夫人商量。”
“請夫君直言。”
“我準備将恽兒的母親接來長安同住,這宅子可能有些小了,你有空的話特色一個大些的宅子,我們一起搬過去。”
唐夫人黛眉微蹙。“夫君,清者自清。你急于避嫌,反倒易生閑言碎語。夫人若來,妾身讓出正院就是了,何必再購宅第。陛下親征,各宮署都在節約開支,尚書台也不宜浪費,當爲百官表率。”
荀彧倒也不堅持。他要換宅子,除了打算和鍾繇割離關系之外,也擔心讓唐夫人搬出正院會委屈了她,既然她自己無所謂,他也就不費事了。至于鍾繇的影響,他還真不是特别在意,三兄荀衍在袁譚麾下,四兄荀谌在孫策麾下,這都是大家知道的事,可比鍾繇離開朝廷的事嚴重多了。
不過,鍾繇在這個時候離開朝廷,對士氣的打擊的确不小。天子命韓斌出使河東,恐怕也是有意表示對汝颍人信任依舊。士孫瑞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有他這個沉穩的人在天子面前,時刻進谏,他放心多了。
天子也長大了,比西征時更加穩重,這是好事。隻是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孫策的實力增長比他們估計的還要快。周瑜、黃忠兩路進攻益州,戰事停滞了一年,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大家都以爲孫策已經是強弩之末,沒想到周瑜、黃忠突然取得突破,竟有長驅直入之勢,實在讓人驚駭不已。天子不得不親征,袁譚也坐不住了,就連劉備都決定出兵,與孫策爲敵。
圍攻孫策的計劃終于實現,卻并非各方主動選擇,而是迫于形勢,不得不然。究竟能維持多久,又能不能實現預期的目的,卻沒人有把握。結盟這種事通常都是靠不住的,如果不能一股作氣,一旦潰敗,後果不堪設想。
唐夫人出去之後,荀彧與荀恽仔細分析了其中的利弊。荀恽是他的長子,今年十五歲,早該啓蒙了。因爲在邺城滞留了幾年,父子天隔一方,疏于教導,從邺城歸來之後,荀彧就将他接到身邊,耳聽面命,朝夕教誨。
荀恽靜靜地聽着,荀彧問他,他就回答,不問他,他就一言不發。荀彧有些無奈,幾年近乎監禁的生活對荀恽的影響很大,他已經不是幾年前印象中的那個天真少年,話極少,透着說不出的疏離和隔膜。有時候荀彧不得不想,幾年前離開邺城,孤身來到長安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長倩,曹使君的夫人和孩子生活得怎麽樣?”
“挺好的,卞夫人很感激父親的關照,托我向父親緻謝。”
“曹丕兄弟幾人,你覺得如何?”
荀恽猶豫了片刻。“曹丕太過陰沉,我不喜歡。曹彰沒什麽心機,曹植最聰明,天生是個讀書種子。”
“最近曹使君有沒有派人來?”
“前一段時間好像有人來了一趟,送了一些錢糧蜀錦。”荀恽忽然露出一絲笑容。“父親,我聽說曹使君到益州幾年,雖然娶了吳夫人,又與天師夫人有染,卻一子半女都沒有,會不會是……”
荀彧瞥了荀恽一眼。荀恽自知失言,尴尬地張了張嘴,擡手就打算抽自己一個嘴巴。荀彧及時抓住荀恽的手,順勢握在手心裏,輕輕拍了拍。“長倩,這件事的确有些古怪。若說天師夫人年齡大了,不能生育,那還情有可原,吳夫人正當年少,如何也不能生?相士說她有大貴之相的,沒有子嗣,如何大貴?”
見荀彧也難得的說起閑言碎語,荀恽來了精神。“對啊,我也是這麽想。我聽說曹使君爲人好色,就算吳夫人有什麽隐疾,她身邊的侍女也不少,如何也一點動靜了沒有?父親,我聽說天師夫人道法高深,雖然近逾六十,卻有少容,會不會是她的陰氣太強了,曹使君不敵,傷了元氣?”
荀彧哭笑不得。“你最近在讀什麽書?都和什麽人來往?”
“呃……《天下至道談圖釋》。”荀恽讪讪地笑了笑。
“哦,是那本書啊。”荀彧沒有再說。這本書很流行,讀過的人不少,他也讀過,天子也讀過,倒是一本很嚴肅的房中書,頗有見地。隻不過荀恽年少,未必能體會其中的精義,反倒有可能被那些插圖迷惑。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今天早上,荀恽好像在院子裏練習導引術,不會是這書裏的東西吧。“長倩,你最近是在習武嗎?”
“啊?啊。”荀恽滿臉通紅。
“想做個武人?”
“我……我想做個士。”荀恽悄悄地抽回被荀彧握住的手,攏在袖中。“練武隻是爲了強身,并非一定要上陣殺敵。我……”
“既然練,那就好好練吧。陛下正在前線作戰,身邊需要人侍從,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去潼關報道。我再給你寫一封推薦信,你向王越、史阿學習劍術,将來或許能派上用場。”
荀恽眼神黯淡下去,喏喏地應了一聲。
“怎麽了,不願意?”
“全聽父親吩咐。”
看着荀恽一臉聽天由命,連掙紮都懶得掙紮的表情,荀彧歎了一口氣,有些後悔。他知道荀恽有逆反心理,不贊同他的決定,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天子爲了安撫他,親自作書來解釋,他又豈能不做出反應。将妻子接來長安,将長子送到天子身邊做侍從,這都是爲了維護雙方之間的信任不得不采取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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