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書院,黃承彥站在廊下,遠遠地看着講堂之上談笑風生的孫策,好奇心不僅沒有消弱,反而更加濃厚,甚至有些茫然。
孫策在南陽講武堂演講時, 他沒有去,等後來宛城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才知道,他看了蔡琰寫的文章,覺得這可能是蔡琰先寫好稿子,孫策再用自己的話講一遍。可是今天親眼看到孫策在講堂上侃侃而談,回答書院學生的問題,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想錯了。
講稿可能事先寫好, 但回答問題卻不可能是事先拟定的, 即使是張纮也不可能做到算無遺策,實際上,有不少學生的問題非常刁鑽,不太可能事先準備好答案,而且就算事先準備好也做不到這麽完絲合縫。
“不可思議。”黃承彥暗自搖了搖頭。他發現自己對孫策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什麽不可思議?”身邊傳來一個聲音。黃承彥轉頭一看,吃了一驚。“夫人,你怎麽來了?”
蔡珏淡淡地說道:“我來看看究竟是什麽人,不僅讓我的名士夫君俯首聽命,還把我的阿楚拐跑了,幾年都不回家。”她看了一眼講堂上的孫策。“長得還不錯,雖然粗野了些,有大丈夫氣。”
黃承彥笑而不語,往旁邊讓了讓,爲蔡珏騰出地方。
這時,提問已經接近尾聲, 書院的學生大多與身邊的同伴議論,沒什麽人提問題了。主持的蔡琰站了起來, 走到堂前,舉手示意衆人安靜。“諸君還有沒有問題?若沒有其他問題, 今天就到此爲止。孫将軍會在魚梁洲住幾天,哪位有問題,可以随時去大營拜訪。”
看到蔡琰,蔡珏有點詫異。“這女子是誰?這麽重要的場合,居然由她來主持?”
“蔡伯喈的女兒,蔡琰蔡昭姬,按輩份,你們好像還是平輩。”
“陳留蔡和襄陽蔡分離至少有兩百年了,就算是同祖又能如何?蔡伯喈建襄陽書院前,兩族可沒什麽來往。”蔡珏不以爲然。“孫将軍說我女兒是金不換,怎麽處處讓這蔡琰出頭?來了襄陽,撅我襄陽蔡氏面子,卻讓陳留蔡氏如此風光,未免有失偏頗。”
黃承彥翻了個白眼,沒吭聲。蔡珏見狀,心中不快,揚聲道:“我有一問,想請蔡大家作答,可否?”
黃承彥聽蔡珏發問,想攔已經攔不住了,隻好面無表情地站在蔡珏身邊。蔡琰循身看來,不認識蔡珏,卻看到了蔡珏身邊的黃承彥,見兩人站得這麽近,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蔡珏的身份。
“敢問這位夫人,可是黃祭酒的夫人?”
蔡珏點點頭。“正是。”
“照這麽說起來,你還是我的姊姊。姊姊發問,我縱使一知半解,也該勉力作答。不過今天是孫将軍開講,我隻是主持,不敢喧賓奪主。不如稍後散了講,請姊姊後堂就座,再向姊姊請教,如何?”
孫策聽到兩人對話,也看了過來,見黃承彥身邊站着一中年婦人,年近四十,相貌和蔡珂有幾分相似,衣着樸素,不似蔡珂那麽奢華,但氣勢有過之而無不及。與蔡珂的潑辣不同,她更加内斂,卻自帶一種讓人畏懼的冷峻。如果說蔡珂是一柄裝飾華麗的新刀,明**人,那她就是一口古樸無華的古劍,多了幾分歲月沉澱的内斂。
原來這就是黃承彥的夫人,阿楚的母親啊。他與黃月英相處這麽久,卻是第一次看到她。聽黃承彥說,她性子比較冷,不太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這麽多年了,連一次宛城都沒去過,都是黃承彥回去看她。今天怎麽出現在這兒了?應該是和蔡家的事有關。孫輔、蔡珂已經走了,順漢水而下,會經過黃承彥家門口,停下來和她見個面是再正常不過的。
孫策有點頭疼。收拾蔡家最大的麻煩不是蔡諷、蔡瑁,甚至不是孫輔、蔡珂,而是黃承彥一家。黃承彥是冶鐵工藝的學科帶頭人,黃月英更是他的心頭寶,他總不能一點面子不留。現在這位一向深居簡出的蔡夫人都出面了,麻煩更大。
隻是不知道她爲什麽會向蔡琰發難,這似乎有點說不通。
“何必多此一舉,也就是兩三句話的事。”蔡珏絲毫不給蔡琰躲閃的機會。“孫将軍在襄陽成名,也對襄陽情有獨鍾,先建蔡家工坊,再建襄陽書院,令尊在書院著史,想來這兩件事都會栽入史冊。說來也巧,拙夫與小女略知百工之技,将來也許可以在方術列傳留下微名,令尊與你皆是當世大儒,必是儒林中人。我就想問一句:在令尊所著的這部史書中是方術傳在前,還是儒林傳在前?”
蔡琰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問題看起來簡單,其實極富攻擊性。一是直接對标,黃氏父女對蔡氏父子,大匠對大儒,擺明了就是要分個高下;二是這個問題并非工匠與大儒孰輕孰重的問題,直接涉及到如何評價孫策的新政。讀書人高于工匠,這是很多人習以爲常的認識,這裏又是襄陽書院,堂下站的大多是儒生,如果說讀書人不如工匠,未免不合适,而且有示弱之嫌。可這麽說,不僅蔡珏不會罷休,孫策臉上也會不好看。
原本熱鬧的氣氛一下子冷寂下來,甚至帶着幾分劍拔弩張。不少書院學生都看了過來,敵意甚濃,若不是剛才蔡琰說出蔡珏的身份,說不準就有人發難。蔡珏卻不以爲然,目不斜視,盯着台上的蔡琰。
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後面擠了出來,走到蔡琰身邊,扯了扯蔡琰的袖子。蔡琰轉身,見是辛憲英,不由得一笑,蹲了下來,辛憲英附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蔡琰笑着點點頭。辛憲英揚聲道:“夫人,蔡先生回答之前,我可以多句嘴嗎?”
蔡珏很詫異,打量了那小女孩一眼,莫名想起了兒時的黃月英,不由得一笑。“好啊,不過你要先告訴你你是誰。”
“我是蔡先生的弟子,颍川辛憲英,今年五歲了。”辛憲英說着。拱手施了一禮。
看着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站在台上,童音清脆,态度卻不卑不亢,一副小大人模樣,不僅衆人啧啧稱奇,就連蔡珏都忍不住贊了一聲好。
“好,你說吧。”
“敢問夫人,你可曾讀過先生所著的《士論》?如果夫人辛勞,無暇着眼,我可以在這兒給你背一遍。也許我背完了,你就不會有疑問了。”
“是麽,那你不如說說這《士論》裏究竟說了些什麽,爲什麽讀了《士論》,我就不會有疑問了。”
辛憲英再施一禮。“因爲儒士是士,百工也是士,以黃祭酒、黃大匠在百工上的成就,他們早就不是普通的工匠了,他們與先生父女一樣,都是士林中人,隻不過分工不同,又何必分什麽先後?縱使有先後,也隻是編排順序所緻,并非有優劣之分。難道史書中排在後面的人就一定不如排在前面的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