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先生老了,先生剛逾不惑,正當壯年,豈能言老,隻是變化太快,有些措手不及罷了。”
“是麽?”張纮打量着孫策, 将信将疑。“将軍……有所預料?”
孫策笑笑。“我有準備,但是也沒想到這麽快。”他當然知道工商業的發展會有什麽樣的潛在危險,隻是他一來沒有真正的行政經驗,不知道經濟危機的醞釀過程有多長,初期又會有什麽征兆;二來忙于作戰,根本沒時間考慮這些問題,總覺得剛開始發展,正是快馬加鞭的時候,沒必要太過擔心。
他忘了一件事, 國民經濟是一個複雜的體系,也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平衡,一點點變化都有可能引發巨大的影響。而發生變化時,最有機會從中受益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實力更強的既有利益獲得者。正如原始社會解體了,成爲奴隸主的絕對不是會普通氏族成員,而是已經占據高位的氏族部落頭領一樣,當他在南陽推行新政,振興工商時,從中受益最大的也不會是普通百姓,而是他一心要打擊的世家豪強。
襄陽蔡家就是一個最明顯不過的例子。當時蔡家還隻是襄陽首富,現在大概已經是荊州首富了。不過沒關系,蔡家再強,命運也掌握在他手上。張纮不是說了麽, 南陽的世家現在見官三分笑,逢吏貌必恭, 乖得很,所謂宛城吳、新野鄧什麽的, 也不過是張纮手裏的幾把刀,想用誰就用誰,想毀了誰就毀了誰。
“荊州的上計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
“月底吧,八月上計,到太守府要月底,今年事務多,甚至可能延期到九月上旬。”
“工坊、商戶都在上計範圍内嗎?”
“在的,用工、産量都會進行統計。”
“普通百姓呢?都統計什麽内容?”
“這個是難點。如果已經落籍,那自然在統計範圍以内,戶口、年齡、家産,概不例外。可若是流民,還沒有落籍,那就沒辦法處理了。他們可能今天在宛城,明天就到了棘陽,如果統計,必然重複。如果不統計,又明顯是個遺漏。袁紹南侵,河南百姓南下的可不少。”
“這都是問題,隻靠以前那一套是不行的,要想辦法解決。人手不足,就招募掾吏,那麽多讀書人,找幾個願意爲吏的應該不難吧。”
張纮有些難色。“願意做官的不少,願意爲吏的不多。況且他們雖然讀過書,卻不通吏事,至少要學個一年半載的。”
“這個簡單啊。”孫策笑了。“首先,要求不要太高,能識文斷字就行,不需要太高的學問,這樣的人不僅南陽容易找,各縣也沒什麽難度。其次,你考慮一下,主要是哪些職位缺人,然後找精通這些職位吏事的老吏授課,集中講解必要的技能,十天半月也就夠了,立刻就能上崗。現在開始操辦的話,年底就能見到效果。”
“以吏爲師?”張纮眉頭微蹙。
孫策早有準備。不管張纮是否激進,對朝廷的态度如何,他畢竟是名士,是精通儒家經典,也深受儒學思想影響的名士。以吏爲師,以法爲教,是秦行法治的重要标志,向來爲儒家诟病。讓他主動行秦法,從思想上就有抵觸情緒。
“以吏爲師隻是第一步,先解決眼前的人手不足,然後從中挑選德才兼備的重點培養。爲了避免有人爲謀利而來,在招募的時候就公布崗位要求、規章制度,以及将來升遷的可能和方向,既不要好高骛遠,也不要讓他們有不切實際的奢望。這就是一份工作,就和進工坊做工一樣,一份可以謀生的工作而已。如果有志于造福一方,那當然歡迎,如果想以此牟利,請他另謀高就。”
張纮神色稍緩,卻還是有些猶豫。“隻是這樣一來,這就和講武堂、木學堂沒什麽區别了?”
“先生覺得講武堂、木學堂低人一等麽?”
張纮一愣,随即笑着搖搖手。“将軍,我一時失言,慚愧,慚愧。”
孫策不緊不慢地說道:“希望先生隻是失言。如果先生也有這樣的看法,南陽的風氣是很難從根本上改變的。士農工商,士也是四民之一,并不是與農工商相隔離的貴族。先生,我覺得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士的含義,不能認爲隻有讀書人才是士,做官才是士人唯一的出路,隻要有能力、有抱負、有擔當的人,都可以稱爲士。武士演兵講武,保境安民。農士精研水土,擴耕增産。工士研習技藝,精煉百器。商士貨通天下,利國利民。這樣有什麽不好?爲什麽一定隻有當官的人才能稱爲士?士人當入世,世道的世,而不是仕途的仕。”
張纮凜然。他與孫策相識以來,這還是孫策第一次這麽嚴肅地和他說話。他仔細品味了一番,又覺得孫策說得有理。就南陽的經驗而言,讀書人隻要肯放下身份,做什麽事都比不識字的人快一些,農爲國本,自然不用說,工商也是強國利民的重要手段,這已經被事實證明。如果能吸引更多的讀書人願意投身其中,好處不言而處。既然要重用他們,又怎麽能歧視了他們,将他們排除在士以外?拓展士的範圍已經成了迫在眉睫的選擇,當官不應該是讀書人唯一的選擇。
“将軍所言甚是,是我泥古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孫策搖搖手,輕笑道:“我隻是從講武堂、木學堂得到啓發,覺得政務也許可以依例行事。這樣吧,索性就取一個類似的名字,叫政務堂,如何?”
看着笑容滿面,意态從容的孫策,張纮沒有立刻回答。他看得出,孫策絕非一時起意,也不僅僅是和他商量,他肯定是早有準備,隻是現在提出來而已。具體細節也許可以商洽,但政務堂的建立卻勢在必行,不管他同不同意,孫策都會辦。
“将軍所言,我原則上同意,但事涉官吏,還是謹慎一些的好,不宜大張旗鼓。不如這樣,先從百石吏的選拔開始,一邊解決問題一邊摸索辦法,等成熟了,再逐步擴展到縣寺州郡。”
“這是自然。”孫策笑道:“論政務,還是先生具體負責比較方便,這第一任政務堂祭酒非先生莫屬,我是一竅不通的,隻能垂拱而治了。”
張纮眼睛一閃,撫着胡須,會心而笑。“如此,南陽幸甚,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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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