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上了車,沿着楊修指的路向前走了不遠,趙溫就感覺到了軍營的肅殺氣氛,隐隐約約的鼓聲從遠處傳來,數座大營如卧虎一般出現在面前,連綿的帳篷, 飄揚的戰旗,反映着日光的武器、甲胄,一一映入眼簾,有騎士奔馳而來,攔住了趙溫一行,雖然沒有張弓拔刀,警惕的眼神卻讓趙溫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連一路牢騷的侍者都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查看了文書,騎士派人回營彙報,又在陽光下等了小半個時辰,顧徽趕了出來,将趙溫引入大營。進營前,他先關照了趙溫一句,眼下是臨戰狀态,營中不得驅馳喧嘩,請使者體諒理解,約束部下,不要鬧出不愉快的事來。
趙溫暗自發笑,卻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惹怒孫策。和這些武夫沒什麽道理可講,隻要能再要點糧食,自己受點委屈沒關系。
從幾個大營之間經過,隔着高高營壘,趙溫看不到裏的情形, 隻能聽到裏面的金鼓聲、喊殺聲。趙溫很驚訝,問顧徽道:“天氣這麽熱,還要操練?”
顧徽微微一笑。“冬練三九, 夏練三伏, 既是熟悉武藝,也是錘煉心性。”
“不怕中暑嗎?”
“當然怕,但不能因爲怕就不練,多備一些湯水藥物就是了。”顧徽一邊走一邊說,輕聲曼語,不急不徐。“從軍苦,流血流汗,的确不易,退而求其次,流汗總比流血好。大人,這邊請,前面就到了。”
趙溫跟着顧徽進了中軍大營,一進門,就看到大營中央高高的将台上站着一個身影。大熱的天,他卻頂盔貫甲,披着火紅的大氅,頭上也沒有麾蓋遮陽,正午的陽光照在甲胄上,閃閃發光。和他一比,在營中列陣操練武藝的士卒就涼快多了,至少他們不用披甲,身上隻有一條牛鼻裈,強健的肌肉在黝黑發亮的皮膚下滾動,晶瑩的汗水随着迅猛有力的動作甩出,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些微濕,可是他們臉上卻看不到一點猶豫,眼神堅定,殺氣騰騰。一眼看去,人數雖然不多,卻讓人不敢有任何輕視。
“這是将軍麾下最精銳的義從營。”顧徽介紹道:“将軍在将台上,還有一鼓就結束了,請使者先到中軍稍坐。”
“不,我看看,久聞孫将軍麾下精銳能以一當十,今天有機會看他們操練,錯過太可惜了。”趙溫擺擺手,謝絕了顧徽的好意。他被這幾百條漢子揮汗如雨的操練驚呆了,更爲台上那個挺立的身影歎服。站在烈日下,他穿着輕薄的單衣都覺得熱,汗水一層層的往下流,穿着幾十斤重的甲胄,穿着戰袍,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孫策明明可以讓人打着麾蓋,他爲什麽不用,非要站在烈日下面曬?
就算要以身作則,也不至于如此苛求自己吧。
趙溫隻站了一會,就覺得身上的衣服濕透了,但他還是堅持着,直到訓練結束。孫策宣布解散,将士們收拾起武器,各自回帳,過了一會兒,又陸陸續續的出營去了,一路上有說有笑。
趙溫跟着顧徽來到中軍大帳,孫策剛剛脫下甲胄,解開戰袍,見趙溫進來,連忙掩上了衣襟。他的襯衣已經濕透,全粘在身上,将寬肩厚背展現無遺,與趙溫見過的其他武者不同,孫策的腰不算很粗,甚至有點細,腹部肌肉的線條非常清晰。
看了一眼趙溫濕透的衣服,孫策歪了歪嘴。“大人不愧是蜀中豪傑,想到軍中曆練一番嗎?”
趙溫知道孫策對自己的了解,倒也不驚訝。“我隻是想體驗一下将軍的不易。”
“那你可要循序漸進,我也不是一下子就能這樣的。”孫策笑了,令人端進一盆綠豆湯來,顧徽給他們一人裝了一碗,趙溫也不客氣,端起來嘗了一口,連連點頭。“涼爽可口,暑氣全消,平時也常吃,卻沒今天的感受這麽好。”
孫策大笑,着意看了趙溫兩眼。趙溫六十歲了,又是世家子弟,倒不迂腐,應該和蜀郡的風氣有關。蜀郡和吳郡一樣,因爲接近蠻夷,地理上不算邊境,但文化上卻與中原有很大區别,更質樸甚至蠻霸一些。蜀郡趙家雖然已經是三代公卿,但趙溫的曾祖父卻是遊俠出身,血脈裏天然與中原世家不同。
隻不過官場從來就是大染缸,進來了就别想獨善其身,趙溫的祖父趙戒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本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當時和李固、胡廣一起谏争立清河王事,李固仗義直言,趙戒卻沒能堅持到最後,和胡廣一道做了軟骨頭,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趙溫現在還有一絲俠氣,但這已經是最後的餘光了。曆史上,趙溫在與李傕等人抗争猶有大臣之節,不肯屈服,到了建安十三年,時任司徒的趙溫卻想拍曹操的馬屁,舉辟曹丕爲掾,結果拍到了馬腿上,被曹操以選舉不實罷免,成了一個笑話。
這其實也不能怪趙溫,眼看大勢已去,無力回天,順應潮流也是人之常情。能做的努力他們都做了,到了建安十三年,天下歸曹之勢已成。如果不是曹操得意忘形,遭受赤壁慘敗,根本不會有三國鼎立這種事,改朝換代也會提前很多年。
總的來說,如果不求全責備的話,趙溫算不上名臣,但還是一個不錯的人。他晚節不保,本質上還是不谙人情世故,爲官不夠圓滑,想放下身段,卻不知道怎麽放下身段,示好的套路跟不上形勢而已,不能因此全部抹殺他之前的功勞。
“诏書裏都說些什麽?”孫策端着碗喝了一大口,一邊嚼着煮着爛熟的綠豆,一邊說道。
“将軍就這樣接诏嗎?”趙溫看看孫策,收起笑容,正色道:“雖說是軍營之中一切從簡,也不能這麽失禮吧?人不知禮,何以立身處世?”
孫策歪了歪嘴,将綠豆湯全部倒進嘴裏,嚼了幾下,伸伸脖子,全咽了進去,這才一抹嘴,笑嘻嘻地說道:“我怎麽知道這是诏書是天子發出來的,還是邟鄉侯發出來的?如果是邟鄉侯讓我投降的诏書,我難道也要接?”
趙溫面紅耳赤,隻好強作鎮靜。“我從長安來,自然是天子的诏書。”
“這可不一定。”孫策自顧自地坐了下來,雙手按着膝蓋,眼皮上翻,嘴角帶着譏諷。“就算诏書是長安來的,也不能保證诏書是天子的意思,不是邟鄉侯的意思。依我看,現在朝中主政的那幾位身在長安,心卻早已經飛到了邺城。天子嘛,垂拱而已,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