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關。
徐庶背着手,站在城牆上,看着城下正在接受檢查,魚貫入城的難民隊伍,眼神冷峻。
關中大旱,災情越來越嚴重, 朝廷赈災不力,不少難民紛紛選擇逃離關中。比起前幾年的難民潮,這次的難民數量沒有那麽多,秩序也相對井然。一來是難民逃難有了經驗,不像一開始那樣驚慌失措;二來他們都清楚,隻要進了武關,這條命就算保住了。少了不能少, 每天至少有一碗稀粥裹腹。
在平時, 這一碗稀粥無足輕重。可是現在,這一碗稀粥能救命,能讓他們活着進入南陽腹地。
關中百姓聞風而來,武關前每天都是人滿爲患,煮粥的大鍋幾乎沒有閑着的時候,不僅消耗了大量的糧食,就連柴薪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徐庶想了一個辦法,派人到前面貼告示,凡是能帶三十斤薪柴來的難民,可以多得一碗粥。
消息一出,難民們紛紛到附近的山地伐薪。三十斤薪柴并不重,但出門無重擔,何況是這些餓着肚子的難民。柴薪的問題是解決了,但很快就傳出有人爲了帶薪柴将不會走路的孩子抛棄的慘事。徐庶收到消息後,隻得又派人到前面通報, 凡是抛棄孩子的,不得進入武關。
棄子的情況得到了遏制,即使如此, 每天還是有不少孩子被遺棄, 扔在溝壑裏等死。當成年人都活不了的時候,誰還顧得上孩子。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自己死了卻真的什麽都沒有了。在生死存亡面前,任何道德說教都顯得蒼白無力。
身爲武關守将,徐庶也背負着沉重的心理負擔。他也想将每一個人都救回來,但是他清楚這不可能。爲了接應這些難民入關,張纮等人四處求援借貸,已經将周邊數縣的積蓄搜刮一空,隻等着秋收來彌補。如果秋收不如人意,南陽今年冬天還會有饑荒。
更危急的是一旦關中起兵入侵,武關沒有足夠的存糧堅守,會有失陷的危險。
守武關數年,徐庶從來沒有今天的壓力這麽大。
“徐都尉,徐都尉!”城下的隊伍中忽然有人高聲叫喊起來。徐庶循聲一看,見是一個中年漢子,身邊扶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還有一個中年女子,手裏牽着一個孩子,背上還背了一個,一旁還站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瘦削少年。中年漢子身上背着一個大木箱子,有些眼熟,應該是見過的。他擺擺手,讓士卒放那個中年漢子過來。
士卒放行,那中年漢子大喜,一邊扶着老婦人,一邊招呼妻子跟上。他們一家在無數羨慕的目光中擠過人群,進了城。中年漢子将家人安頓在城下,自己背着木箱子上了城,來到徐庶面前。見徐庶眼神疑惑地看着他,知道徐庶想不起來他是誰了,立刻卸下木箱,放在地上,解開纏在箱子上的幾道草繩,露出十幾件打鐵的工具。
看到這些熟悉的制式工具,徐庶想起來了。“你是南陽木學堂的匠師吧?”
“是啊,是啊。”匠師喜不自勝,一邊應着,一邊從箱子裏面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裏是一面木制腰牌,正面寫着南陽木學堂,背後寫着匠師的名字和級别:蒲叔,乙等一級。
徐庶接過腰牌,掂了掂,忍不住笑了一聲。他想起來了。這個匠師是随他母親一路從南陽來的,手藝不錯,是一個木學堂的乙等匠師,曾随大匠莫擇來武關幫忙築城,頗得莫擇信任。他一聽說關中高薪聘請匠師就立刻請辭,要回關中發财,莫擇因此大怒,狠狠罵了他一頓,宣布絕交,以後永不再見。
“你怎麽又回來了,關中不好?”
“唉,别提了。”蒲叔在外面混的時間長了,臉皮很厚,一點也不覺得丢臉。“原本還行,最近關中不是受災了嘛,各個工坊都開始降工錢,有的幹脆一個錢也不給。我想來想去,還是回南陽比較好,憑我這手藝,養活一家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徐庶笑道:“那倒是,就怕莫大匠不肯收你。要不你先留在我這兒吧,我這兒也缺鐵匠。”
“呃……”蒲叔摸摸頭。“都尉看得起我,我留下沒問題,隻是能不能讓我的家人先去南陽?哪怕是我兒子一個人也行。”
“爲什麽?”
“我兒子叫蒲元,今年十五了,早就該入學讀書,但關中大戶看不起工匠,說我兒子天生就應該打鐵,不讓我兒子去讀書。我想着就算是打鐵,那也要有學問才行啊,黃大匠不就是讀書人?不讀書,沒學問,是做不了真大匠的。他們不讓我兒子讀書,我就去南陽。如果有機會拜在黃大匠門下,我兒子将來肯定比我強。”
說起兒子,蒲叔眉飛色舞,滿面紅光,一點也看不出剛剛拖家挈口從關中逃難而來的模樣。徐庶心中一動,又想起母親的唠叨,覺得自己是該娶妻生子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你還是先去南陽吧,别耽誤了你兒子的前程。”徐庶開了個玩笑,命人給蒲叔辦理通關手續,又趁着空閑,把蒲元叫了過來問了幾句。蒲元雖然瘦弱,還有些怯怯,但很機靈,回答得有闆在眼。徐庶很驚訝,特地給了蒲叔一紙路傳,讓他們一家可以乘驿車趕往南陽。秋收之後,南陽郡學就要準備招生,報名的人很多,去遲了,蒲元很難有入學的機會。
蒲叔大喜過望,拉着蒲元趴在地上,給徐庶磕了兩個響頭。
剛剛扶起蒲叔父子,有人來報,朝廷的使者來了。徐庶不敢怠慢,立刻下城,帶着親衛趕到城外。城門前難民太多,一時無法給使者讓道,使者趙溫隻能停在城外,等候徐庶清道。見徐庶帶着人趕了過來,趙溫有些奇怪。
“你是關都尉?你不清道讓我通行,出來有什麽用?”
徐庶也不着急。“我來看看你帶來了什麽诏書啊。如果不是我們等的诏書,你就不用進關了,直接轉回長安。”
趙溫勃然大怒。“豈有此理,你一個關都尉,竟敢阻攔朝廷使者,要看诏書,你是想抗诏嗎?”
徐庶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怎麽,假傳诏書的沒事,使者想先扣我一樁大罪?”
趙溫語塞,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一甩袖子,喝道:“我來問你,關中大旱,百姓嗷嗷待哺,孫将軍允諾的三十萬石糧爲什麽一直沒有起運。你不要騙我,我知道糧食就在武關。”
徐庶笑了,指指一旁的難民隊伍。“這些人不都是關中的百姓,赈濟他們不算救災?”不等趙溫說話,他一甩袖子,沉聲喝道:“抱歉,我不過是區區一關都尉,管不到朝廷、诏書那些事。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袁紹謀逆案的判決诏書一日不到,不得有一粒糧通過武關。你如果有诏書,我請你入關。你如果沒有诏書,就不必耽誤時間了,回關中請诏吧。”
說完,徐庶拱拱手,轉身就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