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譚搓搓臉,坐在案前,趴在地圖上,仔細權衡當前形勢,盤算着得失。
曹昂爲袁譚獻計時,袁譚初敗, 心情正是沮喪的時候,對能否守住任城、昌邑一線并無把握,所以他不僅同意了曹昂的計劃,還主動做了更壞的打算,部署了第二條防線。
時移境遷,如今形勢好轉,困境已解, 再想起這個計劃,他覺得自己未免過于怯懦了,幾乎将整個山陽、任城拱手相讓。雖然被孫策踹了營,燒了辎重,但他的兵力損失有限,完全可以守住泗水一線,沒有必要再向後退。尤其是昌邑,那可是兖州州治。
孫策要取任城,自然是觊觎泗水以北,有奪取整個山陽的打算,昌邑必然是其目标。這不僅是攻防線的一次移動,還涉及到他這個兖州刺史的尊嚴。勝負乃兵家常事,沒人會指責他什麽,可是身爲兖州刺史被人從州治趕走,這就太丢臉了。
守住昌邑,這是底線。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 袁譚就覺得臉熱。他想了想,起身來回踱了兩步, 走出房間, 來到隔壁。
辛毗坐在案前, 面色蒼白。案上放着兩面銅鏡。見袁譚走進來,辛毗用袖子遮住銅鏡,臉皮抽了抽,想露出一點笑意以示輕松,卻始終沒能笑出來,反而讓人覺得尴尬。袁譚看在眼中,輕歎一聲:“佐治,戰場之上,受傷是難免的事,你不必太介意。”
辛毗嗯了一聲,欠身欲起。袁譚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他走到辛毗對面坐下,靠着案幾,摸着下巴,欲言又止。辛毗見狀,淡淡地說道:“使君何事如此爲難?”
“呂虔派人來求援,我不知道該不該救,想請佐治參謀,又怕佐治受傷未愈,精力不濟。”
“湖陸的援兵沒派出去?”
“當時遇襲,佐治又累了傷,生死未蔔,我方寸大亂,撤退匆忙,疏忽了。”袁譚低下頭,用手輕輕搓着膝蓋。“佐治,以你的才能,若能輔佐孫策,絕對在郭嘉之上。唉,荊玉蒙塵,與頑石無異,我的罪過比楚厲王、楚武王還要重啊。”
辛毗眼神微閃。“使君不必自責,遇到孫策這樣的對手,是我們的不幸,卻不是我們的責任。”
“是啊,天縱之才,人力難與争鋒。”
“不然,日月有時而虧,天才也并非不可戰勝,隻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已。項籍當年戰無不勝,垓下一戰,不一樣身首異處?”
辛毗擡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後腦勺,眼中閃過一絲淩厲,随即又恢複了從容。
袁譚起身,走到辛毗身後,低下頭看了看。“華佗不愧是神醫,居然能有如斯妙術,再過幾日收了口,戴上冠,應該就看不出來了。”
“别人能否看得出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知道。”辛毗慘然一笑,又自我解嘲道:“不過比起郦食其來,我還是幸運的,至少保住命了。”
袁譚眨了眨眼睛,沒吭聲。辛毗這句話明顯另有所指。郦食其被齊王田廣烹了是因爲韓信嫉妒他的功勞,其中起了不好作用的就是韓信的謀士蒯通。不用說,陳宮就是蒯通,至于誰是韓信,那就不好說了。
“佐治,你是幸免于難,我卻是雖生猶死。孫策來勢洶洶,正在圍攻湖陸,若是被他得手,兖州門戶大開,以後我可就沒有安甯之日了。我想派人增援湖陸,你看誰比較合适?”
辛毗緩緩地搖了搖頭。“使君不必急在一時。新敗之後,人心不安,倉促出兵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孫策骁勇,郭嘉多謀,此二人珠聯璧合,不可小觑,再加上孫堅,非使君可敵。以我之見,還是依之前的計劃向盟主請援穩妥。”他頓了頓,又道:“使君退守泗水,以守代攻,并無不當。”
袁譚将信将疑。他總覺得辛毗話中有話,不能全信。辛毗說孫策和郭嘉君臣默契,有暗指他偏聽陳宮的嫌疑。他心中不快,卻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說道:“當時情況緊急,佐治受傷,我慌亂無計,孫策又虎視眈眈,我隻能避其鋒銳。談不上周全,隻求穩妥。”
辛毗不語,隻是點頭以示附和。
袁譚心中不安。辛毗之前的确讓他向袁紹求援,但當時他并未被孫策擊破,還有信心主持兖州事務,就算袁紹派人增援,也不會影響他的地位。現在形勢不同,他一敗再敗,再向袁紹請援,袁紹會不會認爲他無能,直接将他調離兖州?
離孫策遠一點當然好,可是現在離開,他就沒機會雪恥了。
袁譚眉心微蹙,沉吟了良久。“向盟主請援的确穩妥,不過河北未平,公孫瓒蠢蠢欲動,顯奕又在青州作戰,盟主恐怕沒多少精力支援兖州。佐治,我還是想以兖州人力物力與孫策周旋,縱使再敗,也要拖住孫策,爲盟主和顯奕争取一些時間。你可有妙計教我?”
辛毗苦笑道:“新敗之後,膽魄已破,哪裏還有什麽妙計可言。”
袁譚拱手道:“佐治,按理說,你受了傷,應該讓你多休息,不該在這時候來打擾你,可是形勢緊急,除了佐治,我實在找不到心腹可以依賴,還請佐治爲我謀劃。”
見袁譚固請,态度誠懇,辛毗神情漸緩。他撫着颌下胡須。“使君爲父分憂,不惜私譽,孝心可嘉,我也不能坐視不管。曹昂善戰,陳宮多謀,高平離湖陸又近,不若讓他們增援湖陸。再使劉和攻彭城,張邈取梁陳,分孫策之兵,使君則趕回昌邑安頓人心,征召錢糧,重振旗鼓,待機而動。”
袁譚輕輕點頭,卻還是不太放心。“曹昂能擋得住孫策嗎?”
“湖陸堅固,本不易攻。曹昂麾下有精兵猛将,又有陳宮爲謀,實力與孫策相去不遠。兩虎相争,必有一傷,縱使曹昂不勝,孫策損失也必然不小,難以再進。退而求其次,若孫策速勝曹昂,輕取湖陸,戰勝而驕,貪心不足,則使君可據昌邑而待之。連續苦戰之後,孫策已是強弩之末,屆時使君趁隙而擊,或可一舉破之,以雪今日之恥。”
袁譚轉了轉眼珠,慢慢直起了腰,一絲笑容從眼角綻放,迅速擴展開來。他輕笑了一聲:“以守代攻,寓攻于守,攻守兼備,佐治,你這一計正合我意。曹昂雖是武夫,勇氣卻不及佐治遠甚。他那一計穩妥是穩妥,未免怯弱。有守無攻,焉能反敗爲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