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岐滿臉通紅,須發亂顫,指着孫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朱儁驚訝不已。昨天見識過蔣幹的口才,他已經覺得很厲害了,沒想到孫策比蔣幹有過之而無不及, 連趙岐都被他罵得體無完膚。
朱原本對趙岐還有幾分敬畏,現在卻不以爲然。一來孫策說得沒錯,趙岐憑什麽當太仆啊,他就是一個讀書人,沒什麽政績可言,終歸隻是一些虛名。如果不是黨人互相提掖,他根本沒機會;二來趙岐根本不把他當回事,讓他很生氣。他也算是明白了。不管他對黨人多客氣, 黨人都不會把他放在眼裏, 既然如此,他也沒有必要袒護趙岐,與孫策發生沖突。
當務之急是西進勤王,迎天子還都洛陽。
孫策看着随時可能倒下的趙岐,暗自歎息。趙岐是惡人嗎?當然不是,他其實還算得上是一個好人。學問不錯,《孟子章句》在兩千年後還是研究孟子的必讀書目。人品也可以,甯可仕途困頓,蹉跎大半生,也不肯與宦官同流合流。但他身上也有典型的黨人習氣,吹毛求疵,矯枉過正,以爲正義在手,天下無敵。
但他終究隻是一個書生, 惹了禍, 除了躲就是逃, 惶惶如喪家之犬, 根本沒有挺身而出,與敵人戰鬥到底的勇氣,最誇張是躲在孫賓碩家裏的夾壁裏好幾年,哪裏還有點讀書人的骨氣可言,比起慷慨赴死的李膺、範滂差遠了。
就因爲是黨人,有道德,不肯與宦官往來,這樣的人就可以做太仆?黨人當然有求正義、求公理的理念訴求,但不可否認,更多的人結黨還是因爲政治上的訴求,他們痛恨宦官是因爲宦官擠壓了他們的仕途資源,在他們看來,這些資源應該由他們這些讀書人獨占,不管是宦官還是外戚,都不應該染指。
讀書入仕原本是一件好事,相對于世卿世祿來說是一個曆史性的進步,但任何事過了頭都會變成災難。西漢因王莽而亡,東漢因黨锢而亡,悲劇隻是開始,卻不是結束。讀書人的意氣用事最終不僅毀了他們自己,也毀了華夏文明,雖然他們最開始的目的是爲了維護華夏文明。
每次讀到這樣的史書,孫策都扼腕歎息,哀其不幸而又怒其不争。
具體到眼前,趙岐是老牌黨人,負有秘密使命,而且這個秘密使命很可能就是挖坑讓他們父子跳,就算他對趙岐有同情心也必須把趙岐打倒。調解袁紹和公孫瓒?開什麽玩笑,他們哥倆好了,袁紹豈不是要把目标放在洛陽,斷我的後路。
見趙岐硬撐着不肯倒下,孫策又加了一句。“趙太仆,我勸你還是安心做學問吧,做官真是不适合你。出使冀州,調解袁紹和公孫瓒,你不覺得這是一個陷阱嗎?胡毋班等人的血還沒幹呢,趙太仆就别去湊熱鬧了。袁紹連天子是先帝的血脈都不承認,發布命令都自稱诏書,他會接受你的調解?到了這一步了,但凡有點出息都不肯低頭。你趙太仆東躲西藏了那麽久,好容易活到如此高壽,熬到太仆,離三公隻有一步之遙,最後死在袁紹的刀下,多不值。”
趙岐怒不可遏,須發贲張。“無知豎子,老夫是貪圖官爵利祿之人嗎?”
“你當年遺憾無功無業,要立石爲紀,如今折騰了這麽久,不想在墓碑上刻下官爵?”孫策輕笑一聲:“你倒是想刻上功業呢,可你有功業可寫嗎?依我看,真正值得你在墓碑上記一筆的大概隻有《孟子章句》了。如果你真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功業,不妨說來聽聽。蔡伯喈準備著史,我爲你轉告他,将來好提上一筆。”
蔡邕隐居襄陽要著史,趙岐早就知道,但他沒和自己聯系起來想過。此刻被孫策逼到牆角裏,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面臨着一個重大問題:我應該在史書上留下一個怎樣的面目?
有功業嗎?曾經以爲有,現在看來,似乎并沒有。正如孫策所說,能提得上嘴的就是《孟子章句》,這太仆之位是怎麽來的,有足夠的功業支撐,讓後人相信實至名歸嗎?真沒有。
趙岐越想越複雜,額頭冷汗涔涔,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終于委然倒地,奄奄一息。朱儁正看戲看得開心,忽然見趙岐倒了,這才知道出了大事。趙岐真要被孫策罵死了,而且是死在他的面前,他也會受牽連。他連忙讓人把趙岐扶進去,又請醫匠來看。
孫策友情提醒。“朱公,趙太仆一把年紀了,沒病沒痛的都随時會死,這一氣,不知道會氣出什麽病來,你趕緊送他回長安吧,别死在你的轄區裏。”
朱儁氣得大罵。“豎子,你還有臉說,有這麽對一個老人家的嗎?趙太仆八十多了,比你們父子倆加起來還大,你就不能給他留點面子,非要把他罵死?孫文台,把你兒子領回去好好管教管教,這樣的人也能做官?簡直是丢朝廷的臉。”
孫堅尴尬得無地自容,孫策卻很無辜。“朱公,這跟有我什麽關系啊,是他心虛。如果他是像朱公一樣憑血戰立功,就算是官至太尉,也不怕人說。”
朱儁突然打了個冷顫,盯着孫策看了又看。“怎麽着,你還想罵我?”
孫堅連忙說道:“太尉言重了,他若是對太尉不敬,看我不打斷他的腿,撕爛他的嘴。”
孫策哈哈一笑,連忙拱手陪罪。“朱公饒命!”
朱儁這才松了一口氣,叫來趙岐的随從郎官,讓他們立刻護送趙岐回長安。郎官很爲難,卻沒敢說什麽,隻得先回驿館,等趙岐醒了再做決定。
送走了趙岐,孫策等人重新入座。孫策親自爲朱儁解說形勢。總的方略,蔣幹已經提過,但孫策說得更細,爲什麽要這麽做,打算怎麽做,有幾種可能的結果,又準備如何應付,一一說來。朱儁越聽越驚訝,頻頻點頭稱是,最後對孫堅說道:“文台,你有一個好兒子,伯符思路清晰,考慮周全,着眼既高,立足亦穩,是個大将之才。”
孫堅美滋滋地謙虛道:“太尉過獎了,太尉過獎了。”
孫策笑道:“朱公,你大概還不知道,我除了跟随家父學習兵法,還有一個師傅。”
朱儁眨眨眼睛,佯作不知,卻難掩窘迫。“又是哪位高人?張子綱嗎?”
“太尉的故郡将尹公。”
“哦,原來是他啊。”朱儁一聲歎息。“我有好久沒見過他了。伯符若有方便,可以代我向他問安。”
孫策笑得很溫順。“一定帶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