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也很郁悶,但他并沒有拂袖而去,坐在廊下想了好一會兒,決定住下來看看再說。這一路走來,他看到了新鮮事太多,已經有一些免疫力了。
辛毗求之不得。他早就想進内城看看, 卻一直沒機會,今天不僅進了内城,還能在内城住下來,就算何颙肯走,他也不肯走。
過了一會兒,有兩個護士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大約四十多歲,身材高大粗壯, 臉色黝黑, 看想來像是常年種地的農婦。站在何颙面前,她一點也不怵,反倒有些怒氣。身後一個年輕些的女子,二十出頭,面皮白靜,神情也恭敬得多。
“你們的藥是自己煎,還是我們幫你煎?”中年護士大聲說道,嗓門很洪亮,氣勢逼人。
荀攸正要說話,何颙擺手道:“公達,就讓她們幫忙吧,麻煩了你這麽久,不能再耽誤你做正事。”
中年護士撇了撇厚厚的嘴唇。“生死不是正事?”
何颙語噎,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反駁這個看起來很粗鄙的婦人。張仲景忍着笑, 擺擺手。“好了, 莫護士長, 不可對病員無禮。”
中年護士緩了辭色, 詢問了何颙的情況, 一一記在手中的紙上。又關照了一些注意情況,這才讓那個年輕護士拿着何颙的藥出去煎煮。過了一會兒,那年輕的護士推過來一張輪椅,放在何颙面前。張仲景也安慰了何颙幾句,讓他安心住着,放松心情,最多半年時間就能将他調理得和以前一般強壯,告辭而去。
周瑜公務在身,和何颙寒喧了幾句,約好時間再談,給了何颙一塊能夠自由出入内城的令牌,也走了。
辛毗關上房門,坐了下來。何颙沉着臉,眼神忽而淩厲,忽而沮喪。荀攸一聲不吭,靜靜地坐在一旁。過了一會兒,何颙一聲輕歎:“公達,佐治,你們注意到沒有,這婦人會書寫。”
辛毗點點頭。“她們用的還是紙。”
荀攸沉默不語。何颙擡起眼皮看看他。“公達,你怎麽不說話?”
荀攸笑笑。“先生和佐治都看到了,我沒什麽好說的。”
何颙沉下了臉。辛毗心中暗笑,就這麽點東西,他和何颙都說了,難道荀攸還會有更多的發現?何颙爲了讓能荀攸揚名,真是不遺餘力啊。
荀攸沉默片旋,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先生,那個姓莫的護士長問的幾句話很簡潔,但是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極有條理。她一邊問一邊在紙上寫,也是寥寥數字,甚至隻是一些符号。我看了一下,那張紙上畫了一些方格,可能是統一格式。”
辛毗一驚。“你是說,她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有章可循的?”
“應該是。”
何颙拍了拍輪椅的扶手。輪椅很新很幹淨,看不到一絲污垢。上面墊着薄薄的褥子,也洗得很幹淨,還有淡淡的皂角香。“去郡學,看邯鄲淳在忙些什麽。”
荀攸勸道:“先生,不用這麽急吧,你趕了這麽遠的路,太累了,休息兩天再說也不遲。”
“不行,不搞清楚他們在幹什麽,我休息不好。”
荀攸無奈,隻得和辛毗一起将何颙抱上輪椅,推着出了門。他們都已經坐過新式的四輪馬車,可是看到這輪椅的輕便靈活,還是忍不住交口稱贊。
出了本草堂,向西走了不遠便是郡學。今天天氣好,陽光燦爛,邯鄲淳就在院子裏講課。一群士子三五成群,或在廊下,或在院中,有的托腮出神,有的聽得入神,連連點頭。看到何颙三人進來,有人轉身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轉了回去,大多數人卻連頭都沒回,看起來這種事并不罕見。
何颙示意荀攸将他推到角落裏,不要影響邯鄲淳,正好聽聽邯鄲淳究竟講些什麽。
邯鄲淳銀白的胡須在陽光下發着光,雙眸中散發着年輕人一般的神采。他背着手,來回走動,步履生風,一點也不像年近花甲的老人。
“諸位,這塊碑是春秋時的古碑,經過初步解讀,我們認爲和夫子困于陳蔡有關,墓主葉勝是當時接應夫子的楚軍一員,官居左司馬。相比于古籍上的記載,這位親曆者的記叙有所不同……”
何颙當時就變了臉色,輕哼一聲。“我就知道孫策狼子野心,欲掘今文經學根基,爲古文經學張目。”
邯鄲淳聽到何颙的聲音,轉頭一看,不禁笑了一聲,拱拱手,卻沒說什麽,轉身繼續講課。他的聲音很洪亮,但内容很深奧,何颙開始還能勉強聽懂,後來就雲裏霧裏,不知所謂了。辛毗和荀攸也不例外,他們通曉經學,荀家對古文經學也有一定的涉獵,但是對古文字卻不甚了了。
可是他們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這裏面涉及到世家立足的根基。
有漢一代,今古文之争就一直沒停過,隻不過今文經學因時而變,搶占了先機,古文經學因爲偏重于學術本身,與政治結合不如今文學緊密,所以雖然從光武帝開始就有心培養古文經學,試圖将古文經學納入官學體系,與今文經學抗衡,卻未能如願,古文經學一直沒能在學術界占據統治地位。
随着今文經學的弊病漸漸顯露,不少學者開始兼修古文經學,甚至有學者專修古文經學,但古文經學要想越過今文經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原因不在學術本身,而在于研究學問的人,那些研究今文經學的人已經成了世家,掌握了話語權,如果讓古文經學後來居上,他們的立身之基就沒了。
但今文經學有一個最大的軟肋:他們不懂古文字,甚至有人認爲文字從古至今就是這樣,不出篆隸有兩種。他們所說的篆就是指秦朝創立的小篆,對小篆以前的文字,他們别說認,可能見都沒見過。在與古文經學學者辯論的時候,一旦涉及到古籍原貌,他們往往無法自圓其說,幹脆一口咬定那是僞書。
造僞是漢人通病,不論今文經學還是古文經學都幹過,雖然今文經學做得更多,古文經學也不少。最開始提倡古文經學的劉歆就是造僞大師,很多書都是他編造出來的。有這個問題在,古文經學底氣不足,明知今文經學造僞的更多,卻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現在新情況出現了,這些古碑你總不能說他也是僞造的吧?能立碑的人大多是有身份的,說不定他們的後人還在,你要是沒有确切的證據,一口咬定這碑是假的,信不信他們家的後人跟你拼命?
如此一來,今文經學矗立了幾百年的高樓恐怕會一瞬間轟然倒塌,而以今文經學爲根基的世家也很可能失去立身的基礎。如果你研究了一輩子的學問被證明是錯的,你還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
孫策這一招,夠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