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景爲什麽直言無忌?可能和他的性格有關,也可能是他怨念的确很大,這些孫策都不在乎,殺了他的家人——雖然不是他親手殺的,但總是他出的主意——又要他治病,讓他發兩句牢騷也是應該的。他在乎的是張仲景背後的那些人, 如果任由這種情緒發酵,遲早會釀成大禍。
總體來說,張仲景能夠爲他們療傷,足以說明他不僅秉承醫德,是一個有底線的人,更是一個明事理的人, 知道形勢危險,不能玉石俱焚。換一個人不給你下毒就不錯了,還給你療傷。
跟一個講道理的人講道理, 總比和一群人講道理好,況且經過張仲景傳話,也能在無形中弱化沖突,不至于一下子談崩了。就中間人這個角色,張仲景無疑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比閻象、楊弘還要好。說實話,閻象還好說,就楊弘那見識,那脾氣,孫策真不相信他能把事情辦成。
除此之外,張仲景的醫者身份還有一個天然的便利。因爲要冶病救人,他們比喜歡空談三代、動辄複古的儒家更理性。所以儒家治國往往越治越糟,但中醫卻能實實在在地治病救人, 别看他的理論不外乎陰陽五行,和儒家如出一轍。
“天分五行,人有五肢, 以人喻國, 天子爲元首, 公卿士大夫爲臂膀,百姓萬民爲雙腿,可乎?”
張仲景點點頭。“差可比拟。”
孫策笑笑。他知道張仲景不會反對。中醫的思維就是類比思維,雖然後人被人斥爲荒謬,但對于傳統醫學來講,這卻是容易理解的方法,不惟中醫如此,幾乎所有的文化概莫如是,沒有反而不正常。
“元首可視可聞可思,高瞻遠矚,洞察陰陽,方能明辨是非,趨利避害。臂膀既要有力量,又要與元首相配,心手相應,方能做事。雙腿需強健穩固,方能立身堅定。雖是一體,要求卻不盡相同。”
張仲景再次點頭表示贊同。
“除了各司其職之外,還要互相配合,互相扶持。人初生之時,雙腿無力,常常需要雙手相助,宛如四足同行。人老了,又需要手扶拐仗以助穩定,否則難免有傾倒之憂。正比如高皇帝初有天下,百姓窮困潦倒,需要公卿士大夫協助天子治理天下,引導百姓開荒墾地,疏浚水利,恢複民生。大漢四百年,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百姓水深火熱,民不聊生,同樣需要士大夫出言獻計,施粥赈濟,共度難關。”
張仲景不說話了。不用孫策再說下去,他其實已經明白了孫策的意思。他想反駁孫策,卻一時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隻得暫時沉默,看孫策究竟能說些什麽。他雖然沒什麽反應,但是看孫策的眼神已經變了,敵意依然很濃,但多了幾分困惑。
袁權背對着孫策,一動不動。
“先生,剛才說的是初生與垂老,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如果雙臂粗壯,而雙腿孱弱,他能算一個健康的人嗎?”
張仲景吸了一口氣,眉心緊皺。
“再進一步說,如果一個人爲了雙臂粗壯,不惜割取雙腿上的筋骨……”
張仲景忍不住了。“将軍,你這是強辭奪理,百姓失業貧困的确可憐,但他們失業貧困并不是因爲世家劫取他們的财産,而是因爲朝廷橫征暴斂。世家的财富也并不是搶劫而來,是他們多年積累所得。”
孫策笑笑。“先生說得對,世家所得也不是搶來的,可是我想問先生一句,就南陽而言,有多少世家豪強是隻靠辛苦勞作緻富的,那些人的财富是寸積铢累所緻,還是依靠出仕爲官,強取豪奪所緻?退一步說,就算他們的财富都是自己辛苦來的,也沒有當過官,又有誰沒有與官員勾結,欺上瞞下,逃稅避賦?”
張仲景不吭聲了。孫策所言雖然不能說絕對,但大緻上是事實。南陽爲什麽富庶?因爲南陽是帝鄉,南陽有太多的封君,有太多的官宦。他們的财富和他們的權勢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普通百姓僅僅依靠勤儉節約,連溫飽都無法保證,更别說發家緻富了。
世家豪強不僅可以靠權勢積累财富,還能靠權勢免稅免役,将原本應該由他們交的稅賦勞役轉嫁到沒有權勢的百姓身上。當那些百姓交不起稅賦而破産,不得不出賣土地時,這些原本屬于朝廷,應該爲朝廷提供賦稅的編戶齊民就成了世家豪強的部曲,等于割大腿上的肉補貼雙臂。世家的财富迅速增加和編戶齊民破産基本是同步的。
人這麽做是有病。天下如此,不也是有病?
其實張仲景雖然是醫生,但他對儒家經典并不陌生,也知道土地兼并一直是痼疾,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治理這個痼疾,但都沒能成功。孫策劫掠世家豪強,看似殘暴,殺了不少人,但是他卻有成功的希望,至少解決了眼前的困難。
人病了,剜肉去瘡,不是也要流血嗎?難道世家豪強就是瘡,孫策想拯救大漢,拯救天下,痛下殺手,清除世家豪強,又有什麽錯?
張仲景本能的覺得有問題,他不認爲世家豪強就是一塊壞肉,但是他又無法反駁孫策的比喻,臉色變了幾變,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孫策盯着天人交戰的張仲景,眼神戲谑。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說了,能成爲名醫的人不可能是笨蛋,況且這個道理并不複雜。過了一會兒,他才放緩了語氣。
“先生,請你轉告諸君,袁将軍并不想殺人,要不然不會等到今天。他下令攻打各家莊園,奪取各家土地,是從權之計。你也看到了,除了财物充給軍資之外,土地一畝未取,全部分給了各家部曲。考慮到你們曾經背叛袁将軍,這些損失隻能算略施薄懲,換一個人,現在恐怕已經滅你們滿門。這是袁将軍的仁慈,你們應該感激才是,如果不知進退,我不介意再下一劑虎狼猛藥,治一治這沉疴頑疾。”
張仲景駭然變色,怒道:“将軍這是在威脅我嗎?”
“我不需要威脅你,我是提醒你。”孫策閉上了眼睛,幽幽說道:“先生,你希望南陽步颍川後塵,任由董卓部下的羌胡橫行,還是說你們願意與董卓共伍,引狼入室?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介意移兵襄陽,給徐榮、牛輔以及他們麾下的五萬西涼兵騰個地方。”
張仲景大吃一驚,顧不得再和孫策辯論,轉身匆匆離開。
聽到張仲景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外,孫策睜開眼睛,轉頭看向袁權,正打算顯擺一下,卻看到袁權淚流滿面,緩緩站了起來。“來人,請楊長史、閻主簿二位先生速來,請周公瑾将軍來,将軍有話要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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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