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呼倫王子接風洗塵的宴席,就擺在慶華宮内。依舊是分餐分桌,一人一席。姜采按位分,被安排在最末席,旁邊緊臨着的是不愛言辭的虞美人。碧柳和碧絲分立兩側,替姜采斟酒布菜。
這種官宴上,一般都是皇帝先發話,說一些客氣的歡迎話,然後就将整個主持和熱場的任務交給一個長袖善舞的近臣,皇帝則會根據宴請之人的身份重量決定出席宴會的時間。
雖然呼倫王子遇刺了,但分量也不夠我朝天子全程陪着。酒過三巡後,皇帝便以有政務在身爲由起身離開了宴席。
整個宴席的後續進程便都交到了榮汶手中。
榮汶與呼倫年紀相仿,且爲人活絡熱情,張羅這場宴席最是合适不過。
姜采默默坐在下首,安靜吃飯。見皇帝走後,後妃、女眷漸漸散去,自己也準備離開。
這邊剛扶着碧絲的手站起來,便聽身邊哐當一聲巨響。回頭便見虞美人不知怎麽倒在了桌上,将桌上的杯盤碰碎了一地。
随着杯盤落地的清脆響聲,已有小宮女應聲跪倒,略帶哭腔的呼喚虞美人。同時,還不忘用力搖晃已經昏迷的她。
“别晃了。”姜采一手扶着碧絲的手,一手提起裙擺走到虞美人身邊。俯下身去,按住小婢女搖晃虞美人的手,急道,“還不快去喚太醫,在這叫什麽!”
姜采的話說的又急又快,小宮女着實被唬了一跳。瞪圓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呆愣愣的看着姜采。
姜采見她這幅呆頭鵝的樣子,又氣又急。
碧柳機靈,忙抓起那小婢女邊往外攆,邊囑咐她快去找太醫,另外找人手來幫忙擡走虞美人。
姜采環顧一周,發現席間已經沒有熟知的女眷,唯獨剩下她和虞美人兩個。
此刻原本正在推杯置盞的榮汶和呼倫,聽見聲音,都向她們這邊看了過來。未等姜采在做下一步舉動,榮汶已經将手中酒杯一放,快步走了過來。
“怎麽了?”榮汶瞧了瞧趴在桌上的虞美人,詢問姜采。目光中似有焦灼。
姜采微微屈膝,算是給榮汶見禮。“方才我要起身出門,聽見聲響轉過頭來,便看見虞美人倒在了這裏。”
先前發生了什麽她可不知道。
若不是虞美人出了問題,姜采早就可以悄無聲息的走了。可偏偏她起身的節骨眼,虞美人倒下了,引來了衆人的注意。姜采,走不成了。
榮汶劍眉緊蹙,冷眼橫向一旁虞美人身邊的婢女。“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将娘娘扶到偏殿,尋太醫來瞧。”
那婢女似是木讷,先是站着不動,見榮汶臉上已顯現怒色,忙招手叫了一旁兩個小太監合力将虞美人擡走了。
姜采也決定,要跟着去偏殿看看。這邊剛邁出左腳,便聽身後有人道,“郡主請留步。”
這聲音很陌生,語調也頗有幾分奇怪。有些生硬,又有些跑調。
姜采轉身,見一英挺少年,着一件寶藍色箭袖繡虎頭紋長袍,腰間玉帶上挂着一個好看的鼻煙壺,腳下長靴繡着二龍戲珠。這位的服飾一看便知,并不是中原人。難怪說話語調很奇怪。
“這位是蒙古的呼倫王子。”榮汶很不情願的替姜采介紹。
姜采沒擡頭去看呼倫,隻是垂着眼眸屈膝行了一禮。
呼倫則目不轉睛的看着姜采,這讓一旁的榮汶很不自在。
姜采漸漸将目光上移,正好對上呼倫正在認真看自己的眼睛。這位呼倫王子,竟然意外的長的有些好看。
他不似中原男子蓄發,而是留着極短的平頭,左右兩邊耳側的頭發剃的很短。他皮膚很白,臉上棱角分明卻不消瘦,眉骨雖高濃眉卻平直好看,一雙眼睛大而圓,雙眼皮很深,鼻梁挺直和榮汶一樣紅唇豐潤。
這樣優越的五官,又配上高大挺拔的身姿。好看,英氣!姜采從未見過誰有這樣的男子氣概。
“咳……”榮汶在一旁看見姜采兩眼放光的樣子,不滿的輕咳一聲。
姜采橫掃了榮汶一眼後,又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對呼倫微微一笑。
呼倫從未見過這麽明豔的女子,見姜采一笑,隻覺得心漏跳一拍,有些慌張的避開了姜采的視線。和身側的随行小厮低低用蒙語對話了幾句後,向姜采拱手行了一禮,“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請郡主共飲一杯。”
姜采正要欣然接受,一旁榮汶上前一步擠在兩人之間。對呼倫道,“王子有所不知,我中原禮節,未婚男女不宜同飲。”
呼倫皺眉,頗有些費解。“但在我們草原,敬酒就是對對方最大的敬意。不分男女老少。”
“那我們中原不行。”榮汶一臉抱歉的笑容,不動聲色的伸手将姜采往自己身後拉了拉。
呼倫仍是一臉迷惑,“要成親的兩個人也不行嗎?”
要成親?榮汶眼底閃過一絲怒意,但面上仍然十分客氣的搖了搖頭。“若是要成親的兩個人,最好是不要見面的。婚前見面,不吉利。”
呼倫眉頭一挑,對中原的規矩有些費解。随後将目光落在了榮汶和姜采拉着的手上,“但,未婚男女是可以這樣牽手的嗎?”
順着呼倫手指的方向,姜采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緊緊被榮汶攥着,趕忙用另一隻手将榮汶推開,有些責備的瞪了他一眼。
榮汶眉心一跳,不慌不忙道,“我們是兄妹。”
呼倫皺眉,将頭一歪,越發覺得糊塗了。指了指正在陪蒙古使臣喝酒的英國公。“我聽說,郡主本是那位英國公的女兒……你們……”
榮汶嘴角一抽,“名義上,我們是兄妹。現在郡主是聖上名義上的女兒,而我是她的堂哥。”
呼倫覺得中原人彎彎繞太多了,不想理睬,仍然繞回自己的話題,看向姜采,“我們當真不能喝一杯嗎?”
姜采靈機一動,端起桌案上的一隻酒杯斟滿酒遞給呼倫,自己則滿了一杯茶,迎上呼倫的酒杯一碰。“雖然不能飲酒,但我可以以茶代酒敬王子一杯。歡迎王子來我大齊,願大齊和蒙古情誼長存。”
呼倫很高興的和姜采碰杯,一飲而盡。“很高興和郡主相識。郡主真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姑娘。”
“您謬贊了。”姜采笑着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方才虞美人身體不适暈倒了,我理應上前去照看一下,失陪了。”
姜采行了一禮,算是和呼倫告别,扶着碧絲的手轉身離開。
呼倫站在原地,看着姜采的背影,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我喜歡郡主!”他搭上榮汶的肩膀,摟着他往回走,“走走,王爺,咱們繼續喝酒。今日要不醉不歸。”
榮汶笑容僵在臉上,但還是很有職業操守的迎合道,“好,今夜我陪王子好好喝一回,不醉不歸。”
偏殿内,幾個小宮女垂首侍立在暖閣門口,屋内傳來一陣低沉的說話聲。姜采走到門口處,頓住腳步,揮手示意行禮問安的宮女起身,自挑了門簾進門。
暖閣内的紫檀架子床四周床幔被放了下來,頭發花白的太醫正端坐在床邊,隔着床幔探手進去爲躺在裏面的虞美人診脈。
太子妃姜華原本坐在格棱窗下的軟榻上,見姜采進來,忙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
“怎麽樣了?”姜采在姜華身邊坐下,眼睛瞧着太醫的方向,低聲詢問。
姜華搖了搖頭,“還不知道,太醫剛來,才瞧上。”說着将目光從太醫身上收回來,看向姜采,“方才你一直坐在她旁邊,沒發現什麽異常嗎?”
姜采凝眉思索了片刻後,搖了搖頭。“并未發現有什麽異常,我們雖鄰座,可虞美人素來不喜言談,并未說上幾句話。”
姜華點了點頭,若有所思,“我聽宮女說,方才你原是要跟着來的,卻被呼倫王子叫住了。”
“嗯。”姜采瞥了一眼門口,“方才聖上走後,我瞧着大家都漸漸散了,原是要起身走的,卻不料才剛起了身,虞美人就倒下了。許是這邊響動驚擾了廣安王和呼倫王子,這才注意到我,将我留下聊了幾句。”
姜華眉頭一挑,眼底閃過一絲疑慮。瞧了瞧周邊,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
就在此時,那老太醫起身走過來,給姜華和姜采行了禮。
姜華忙問道,“娘娘情況如何?”
那老太醫有些遲疑,似是有所顧慮。
姜華看出他神色中的爲難,便道,“皇後娘娘玉體欠安,全權委托我在這裏照應。太醫有什麽話盡管直說,我自會去回了皇後娘娘定奪。”
姜華話中的意思,似是認爲老太醫覺得自己不夠權威。這完全會錯了意,老太醫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解釋,隻得吞吞吐吐道,“這……娘娘的病情涉及皇嗣……”
姜華心中一驚,忙揮手将衆人遣退。姜采也很識趣的起身,退了出去。
這是皇帝的宮闱私事,姜華處理已經是逾矩了,但事急從權還說得過去,姜采是絕對不能留下聽的。
老太醫一五一十的将情況告知了姜華,姜華即刻決定派人将還在昏睡的虞美人擡回寝宮,自己匆匆往皇後處回禀情況。
姜華到皇後寝宮的時候,顧皇後正沐浴出來,由婢女伺候着擦頭發。側目瞧見姜華神色匆匆進來,知道事情必定不妙,揮手讓婢女下去,自己接過毛巾,一面擦頭發,一面轉向姜華問道,“怎麽了?聽說虞美人一直沒醒,太醫回禀的時候,你将衆人都遣散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姜華走上前,拿過皇後手中的毛巾替她擦頭發,“虞美人有了身孕,偏偏她桌上那隻螃蟹沒有去除蟹胃。那是極寒的東西,想來虞美人是因爲腹痛難忍一時昏厥。孩子……保不住了。”
顧皇後神情一滞,“太醫可說了,虞美人有幾個月身子了?”
“三個月。”
“三個月?”顧皇後拔高了聲音,“三個月,竟一直未曾報知我?”
這虞美人真是愚蠢至極。
姜華也覺得,虞美人未免太小心了,也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總不能因爲言辭再挑起皇後與嫔妃之間不睦,于是微微歎了一口氣,“虞美人年輕,又素來月信不準,興許自己也不知道。如若不然,也斷不會吃那寒涼的螃蟹啊。”
皇後點頭,拉着姜華在自己對面坐下,握緊了她的手,“華姐兒,我如今在這宮中真是舉步維艱。因着麗妃一事,聖上已對我有了成見,我們夫妻早已同床異夢。後來,我又極力阻撓恩封采姐兒爲郡主一事,聖上對我……”
皇帝已有了廢後之心,顧皇後有些哽咽,滿腔委屈,難以在說下去。調整了一番呼吸後,道,“這些年,我所做一切,皆是爲了大齊。”
姜華心中感懷,回握住顧皇後的手,“這些我都知道,如今皇上也不過是被一時蒙蔽了,終有一天會明白娘娘的苦心。”
顧皇後苦笑搖頭,“我怕是等不到這一天了,皇上一直子嗣艱難,今日宴席是我一手操辦,虞美人滑胎,我脫不了幹系。況且欲加之罪……”說着,眼眶一酸,眼裏蓄滿了淚水。“我倒不怕,失去這皇後的虛名,隻是四皇子還小。在這後宮,沒了娘照拂的孩子,太辛苦了。”
一提到孩子,姜華便覺感同身受,也紅了眼眶。“即便皇上真有廢後之心,也總要把這案子查個清清楚楚。”
顧皇後搖頭,“這世上哪有什麽清清楚楚的事。我大哥已交兵權,二弟年幼且不入仕,小妹亡故與甯遠侯府的關系惡化。顧氏再無利用價值,我這個沒用的皇後對皇上來說,隻是累贅。”
姜華向前,将顧皇後摟在懷中,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她也在這皇宮中掙紮生存,知道最是無情帝王家的道理,如今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皇後。
她隻是想不明白,皇帝到底是爲了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