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再醒過來的時候,賊人一事已經塵埃落定。
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班頭那張滿是麻子的粗臉。
見葉永醒了,那張醜臉滿是驚喜,話語間抑制不住的激動:“哎呀,哎呀呀,葉兄弟你可算醒了,可把老哥哥我擔心死了……”
葉永皺着眉頭抹幹淨臉上的唾沫星子,才推開劉班頭,問賊人是否都抓到了。
聽葉永問起這些,劉班頭滿面紅光,眼中滿是親熱,隻說這次立的可是潑天的大功。
按劉班頭所說,抓的第一波賊人,進了刑部大獄,一開始倒還算硬氣,可是老虎凳辣椒水那些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了一遍,這些賊人就全招了。
葉永昏迷期間,官府按口供拿人,僅在官府有登名造冊,有着京籍的賊人,就抓了二百多口,其中讀書人占了一半不說,甚至還牽連到在朝官員。天子腳下,竟成了賊窩,朝野震驚,雍正皇帝大怒,連坐之下,京城的牢房都快不夠用了。
據劉班頭所透露,這些賊人乃受前明已故餘孽呂留良反清思想所影響,從賊人家中搜出大量呂留良生前所著文章、詩詞,其詩詞之中,多有“謗議及于皇考”言論,雍正皇帝讀了之後,當朝大罵呂留良:“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呂留良于我朝食德服疇,以有其身家,育其子孫者數十年,乃不知大一統之義……”
至于呂留良,葉永其實知道此人,康熙五年,呂留良拒應清試,後來,康熙皇帝爲拉攏和軟化明遺民,下诏征聘天下山林隐逸,呂留良于十七年、十九年,兩次不應征辭,後決意削發爲僧,法名耐可,字不昧,号何求老人,在吳興隐居講學,門下弟子衆多……
雍正四年春節過去,直到雍正五年上元節左右,街上抓人的衙役終于停止了抓人。
而葉永因爲養傷,故特被劉班頭準許修養三個月,劉班頭到底算是個不錯的人。
雍正五年,元月十七,北京城三百人頭滾落,血流成河,其餘受株連的家眷,則流放爲奴,一時間,上至朝堂,下至鄉野,皆噤若寒蟬。
元月十八,朝廷于各州府發布告示,道,敢有著作藏閱反文者,其罪通謀反……
葉永忽的沉默,他知道,此案一過,文字之獄,必在當朝大興,他葉永,破了大案,也害慘了世間讀書人。可是,葉永并不知道的是,此案風波,日後持續之久,超乎了他葉永的想象。
“哎呀,我的葉兄弟,哥哥找你許多時了,如此寒風,兄弟怎不好生在家中養傷……”
未曾等葉永讀完城牆上的告示,就被人拽走了。
是劉班頭,手裏還提了兩壇酒,油紙包了兩隻雞,目光之中流露出的狂喜,絲毫不加掩飾。
大字不識一個的劉班頭說起話來竟如此文鄒鄒的裝腔作勢,讓葉永十分難受和不習慣。
路上任憑葉永怎麽問,劉班頭都隻哈哈大笑不回答,隻賣起了關子。
回到了客棧,劉班頭扶葉永坐下,仰天大笑三聲,驚跑了店中許多酒客。劉班頭不以爲意,将壇子裏的冷酒徑直飲下半壇,凍的打了個哆嗦,才抹幹淨了嘴巴,剛要開口,卻被葉永打斷。
“劉班頭如此歡喜,看樣子,是朝廷的封賞下來了?”
葉永喝着熱茶,頭擡也不擡。
劉班頭愣了愣,悻悻的也坐下了:“葉兄弟當真料事如神,俺老劉這點心事,還真瞞不過你!”
葉永不置可否,隻問:“咱們隻是不入流的下等捕快,朝廷封賞還落不到我們頭上吧?”
劉班頭有些慚愧,扭扭捏捏的說不出話,末了,隻捧了一大包銀子出來,放在葉永跟前:“兄弟說的對,苦差累差,都是咱們兄弟幹的,兄弟你豁出去了性命,那更不用說,隻是,府尹奏表報功的時候,咱們這班人,隻提了哥哥我一句……”
葉永繼續喝茶,不言語。
劉班頭一張臉憋得越發的紅了:“托兄弟的福,哥哥我撈了個刑部司獄的從九品職,也算光宗耀祖了,府尹更是官升兩品,至兄弟你,我……我……”
劉班頭還要說,葉永卻笑着打斷了,拱起手:“恭喜哥哥!隻要上面不曾虧了哥哥你,我葉永,自無話可說!”
劉班頭有些詫異,死死的盯着葉永的神色,見其神色不似作僞,反問道:“此言當真?”
葉永很認真的起身拱手:“哥哥不必覺得愧對于我,說句心裏話,這種天大的功勞,我葉永還擔不起!哥哥你和府尹把功勞領了,自然是最妥當的!”
劉班頭攥緊了拳頭,長出一口氣:“兄弟你這輩子要是不出人頭地,那老天才真是瞎了狗眼!我這就回去找府尹,哥哥走了之後,這班頭的位置,就兄弟你來做,這賊人一案,兄弟你有膽有謀,你來坐哥哥的位子,誰也沒話說……”
說罷,劉班頭将那一包銀子留給葉永,拍着胸脯走了。
葉永卻很開心的笑了,雨露均沾道理,他還是明白的,而最讓葉永開心的是,他又看到了希望,如劉班頭這等粗鄙之人都能以功勞進官身,他葉永,隻要再破幾個大案,如何會沒有希望?
月末,葉永正式正爲葉班頭,手下捕快人手可驅使者一十八人,因葉永學問不俗,爲人又知禮節,隻上任月餘,竟在市井頗得名聲,而新任府尹以及衙門師爺主簿,也都對葉永刮目相看,禮待三分。
葉永豁出性命,終于不用活的再那麽卑微了。
清明時節,天氣有了暖意,大雪也漸漸化了幹淨,隻是路面仍有泥濘。
這些時日裏,京城也随着天暖變得重新太平安逸起來,至于那妖霧,似乎被人忘了……
葉永向新任府尹告了幾天假,挑了一個晴朗的日子,早早的穿戴打扮幹淨,回家祭拜老母去了。
離京的時候,城門外有個醉酒的老乞丐仰望着那些風幹的人頭,似笑非笑的說:“元月殺戮,大不吉!”
葉永丢了兩枚銅錢,就走了。
同一時間,山東平陰縣。
縣衙門口,衙役捕快躺了一地,重者口吐鮮血。
中間,一個胡子拉碴的大和尚滿臉怒意,把文書摔在地上,指着衙門裏躲在桌子下的縣令罵:“狗官!我應當今陛下旨意下山遊方,度牒籍貫文書一應俱在,如今腹中饑餓,來領錢糧,爾等鳥人不給錢糧倒也罷了,卻爲何要冤枉我是謀逆反賊?”
桌下那縣令驚懼不能言,下袍浸濕一片。
大和尚在縣衙搜刮了些錢财,這才心滿意足的離去了,至于那地上的度牒和身份文書,大和尚看也沒看一眼。
待大和尚走遠了,那縣令才鑽出來,撿起地上文書再次翻看,看到上寫:年幼飯量奇大,家中難養,棄之于吳興,遇僧人不昧,從其兩載,後不昧僧人亡故,流落至山東……
再三确認之後,那縣令顫着手提筆寫下折子,連同那讀碟文書一并封了加急文書,派人送往京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