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宋城,葉永他自己都解釋不清自己的前半生。
小時候的葉永,認爲,人之一生,最圓滿不過于少時入學堂,束冠立公堂!
所以,學堂和公堂,是葉永年幼時心中最幹淨純碎的兩個地方,幹淨到一塵不染,純碎到裏面隻有書香和浩然正氣。
後來長大了些,葉永發現并非如此,而後,他便開始痛恨所有侵犯這份淨土的人。
不過,始終有些遺憾的是,葉永這前半生,從未曾真正入學堂沾染墨香,也不曾真正立于公堂捍衛世間正氣。
雍正初年,康熙爺興辦的義學已經多數荒廢了,沒有油水的地方,自然沒有先生願意教。
葉永少年時僥幸在義學識了幾個字,便向往真正的學問。
家裏老娘知道他的心思,母雞下了蛋,老娘便小心翼翼的撿起來放在竹籃子裏,有天,籃子終于滿了,老娘便把嶄新的麻布疊的方方正正,小心的蓋在籃子上面,然後拉上葉永,提上雞蛋,敲響了村裏唯一秀才的家門。
葉永記得很清楚,敲門的時候,老娘把自己的手攥的生疼。
門開了,老娘拘謹的說不出一句話,隻是扭扭捏捏的把自己拉到秀才跟前,狠狠的用巴掌抽,隻說這孩子調皮,自己管教不好……
葉永茫然的擡頭看着自己老娘,不知道這頓巴掌是何緣故!
抽完了,那慢慢一籃子雞蛋被老娘雙手給秀才捧過去。
抽人如此霸道的老娘,面對秀才時,卻仍舊嗫嚅的一個字也說不出,臉倒憋了個通紅。
葉永心想,這滿滿一籃子雞蛋,能換好些鹽巴和銅錢了。
可是,那個秀才隻是仰着臉斜着眼,居高臨下,從鼻子裏砸出來一聲冷哼,那聲冷哼,包含了太多了東西,每一樣都能砸的葉永喘不過氣,擡不起頭。
老娘笑容有些發澀:“先生是嫌束脩太少?”
葉永看到那秀才眼皮子擡了擡,随後僵硬的扔下一句:“你,明日再來吧!”轉身離去。
葉永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老娘卻懂了。
回家的路上,葉永問老娘爲何要打自己,自己從來都是懂事的!
老娘揉揉葉永被抽過的後腦勺,滿是内疚,晚上,猶豫良久,老娘煮了一個雞蛋,給葉永。
葉永吃完了雞蛋,破落院子裏的雞叫聲就沒有了。
第二日,老娘又一次拉着葉永敲響了秀才家的門。
秀才捏着鼠須,大概是看到了竹籃旁邊綁着嘴、腳的母雞,眼睛終于眯出了一絲親近,說,秋後來進學吧。
回到家裏,老娘抑制不住的欣喜,卻又自責的和葉永說,昨日不該給你吃掉那個雞蛋的,做人心要誠!
兒子可以讀書了!
葉永如約去了秀才家,可是,隻邁進門檻兩步,就被那秀才猛的給捉住了。
葉永迎着秀才臉上僵硬的笑容,茫然問:“先生,學生有何失禮之處嗎?”
秀才幹笑兩聲,問葉永有書沒有。
葉永答,沒有!
秀才道,回家拿買書錢!否則,别來了!
說罷,秀才家的門,就重重的關上了。
葉永魂不守舍的回了家,買書的錢?
決計是沒有的,家裏的銅錢一個手指頭能數的過來,《千字文》《弟子規》印一本就要六貫錢,據說,有當朝大員,爲了買書,甚至當掉了自己的衣服。
葉永的衣服不值錢!
所以,書?葉永買不起。
老娘問起,葉永隻好撒謊說,自己不讀書了!
老娘氣急,渾身發抖,揍了葉永一頓之後,才反應過來,按自家孩子的脾性,說這種話有些反常。
葉永便被老娘第三次牽着去敲響了秀才家的門。
問清了原委,老娘求着秀才,說先生家裏定是有許多書的……
不等老娘說完,秀才就暴怒,呵斥說:“此等聖人之物,怎可随便外借!”
書念不成了!
老娘便委婉的要求退回束脩。
聽了這話,秀才的暴怒就變成了破口大罵:“我自拜在聖人門下,寒窗苦讀至今十載有餘,方得一秀才公的名分,汝黃口小兒,歌妓之後,出身下作,此等賤籍,也妄入學問之途?不知好歹!可笑之極!”
葉永這個時候終于明白,這個所謂的聖人弟子,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收自己爲學生。
老娘嚎啕大哭,秀才隻是重重的閉上門,關門的那一瞬間,透過門縫,葉永看見秀才隻着亵衣的小妾,握着雞腿啃的滿嘴血漬。
葉永吸吸鼻子,努力的挺直脊梁,從地上拉起老娘,默默回了家。
老娘說,報官!
葉永便傻乎乎的去報官。
然後,老娘成了刁婦,擾亂公堂,葉永咬着牙替老娘挨了闆子。
那個時候,葉永才曉得,秀才見官可以不跪!甚至和縣令有師生名分!
這樣的人,就該死!
可是,該死的人,并沒有死,照舊好好的活着,有肉,有酒,甚至有小妾,那樣的生活,葉永覺得如此虛幻!
不該死的人,卻早早的結束了那卑微的一生。
不過半載,老娘郁郁而終!
臨終前用那雙寬厚的滿是老繭男人一般的手掌,死死的抓着葉永的衣服,說,兒,是老娘害你遭人輕賤,娘出身青樓,娘是賤籍!
賤籍?歌妓?葉永慘笑,隻覺得十分的憤怒和悲哀,憤怒的是,都是活着,爲何要分貴賤?
悲哀的是,别人吃了自己的血肉,然後再踩上一腳,自己的老娘卻仍隻把這一切歸咎于自己的賤籍,骨子裏的卑微啊!
葉永覺得荒謬,他厭惡這份卑微感,葉永不打算成爲這樣的人,也不想成爲秀才那樣的人。
葉永覺得,老娘受了一輩子活寡,卑微困苦,死後無論無何也該體面一些才是。
賣了家裏僅有的半畝田,換了七貫錢,葉永拿兩貫給老娘立了碑,立碑時,葉永刻下母葉氏這幾個字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甚至不知老娘的名字,女人出了嫁,就不再有名字了。
比這更可憐的,是從來沒有過名字。
窮死不賣地,所以認識的人罵葉永是敗家子。
葉永不在乎,正如那些罵他敗家子的人其實并不是真正在乎他一樣,他們在乎的,是自己的兒子千萬不要成爲這樣的人。
做了幾身合身的衣服,剩下的銅錢換了幾塊銀餅子揣在懷裏,葉永就頭也不回的走了,他想盡可能做一個不下跪的人,至少,不用給打自己闆子的縣令那樣的人下跪!
所以葉永選擇去京城,清兵入關後,叫北京城京師順天府,葉永不喜歡,如同不喜歡自己頭上甩來甩去的辮子一樣。
京城離的其實并不太遠,連夜趕幾天路就到了。
葉永心想,這世上總會有真正愛惜學問的人的!
城門官變着法子訛詐了葉永兩個銅錢後,葉永就對這座城沒了好感。
唯一好看的,是紫禁城,葉永看天神一樣注視着那朱紅的城牆,同樣也看到城牆下靠着牆根睡覺的人,衣衫褴褛,一切變得索然無味。
原來,活在京城的人,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兒去。
葉永虔誠的洗去一身風塵,梳理幹淨辮子,便往書院跑。
任憑他跪破膝蓋,也無人問津,那幾兩銀餅子,也如此的微不足道。
有人嘲笑他,說,這京師的書院,哪個不是大儒大學問家,人家旗人官宦子弟,擠破了頭皮還混不到一個名額,你算個什麽東西?
葉永轉過頭,卻發現一個醉酒的老乞丐,披頭散發,罵了葉永兩聲,癫着步子走開了。
葉永突然笑了,他不再寄希望于能得到書院先生的賞識,他把幾兩銀餅子全給了牙行,條件是,能給找一份進書院打雜的差事。
牙行的人覺得這是個傻子,這幾兩銀餅子夠底層勤儉人家半年花銷了,這樣的傻子,牙行喜歡!
牙行到底說話算話,金台書院的管事兒招雜役,葉永便進去了。
進書院大門的時候,葉永有些恍惚,擡頭看康熙爺親筆提的‘廣育群才’,隻覺得十分的刺眼!
挑水劈柴掃地的活,葉永最樂意的,就是清掃院子。
葉永愛惜書院的讀書聲,不舍得弄出太大動靜,教書先生也喜歡這樣的有眼色的下人,所以,日子久了,這份差事兒,就很自然的成了他的了。
書院學子休沐的時候,書院裏讀史疲累的先生就忍不住拿葉永打趣:“我見你除了一日三餐,全把時間花在了這掃地上,這掃帚,難不成比那茶園裏唱戲的姐兒身段還要醉人不成?”
葉永就紅了臉,低頭不說話,他沒看過戲,但他曉得這不是好話。
見葉永不答,那先生搖頭隻說無趣,便喚葉永去換壺茶來。
提了熱茶,倒水的時候,葉永貪婪的瞥向案上的書卷,已經翻到《史記·陳涉世家》:“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葉永讀到這一句,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騰,就連茶水把先生從桌上燙起來猶自未知……
葉永真想把滿腹的不甘都化作如陳勝王一樣的怒吼和質問:“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可是,後來,葉永絕望而又悲哀的發現,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