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風起,滿地桂香。
胡國成問那文雅中年男人,說這畫中的人,除了那書生,爲何都沒有留辮子,定不是清時的人,哪兒弄的赝品,合起夥來忽悠他。
中年男人聽胡國成質疑他,隻苦笑着拿手指頭指向畫中人的打扮,說“都是出家人,俗世規矩自然束縛不了他們!”
除了廟裏念經的和尚之外,胡國成其實分不太清出家人與未出家人的區别,隻看到畫裏那些人都穿了青布長袍。
胡國成又嘟囔着說,畫上這些人除了長的和方才自己聽戲時身邊的人像一些,穿的也都不一樣。
中年男人隻好無奈的指着袁嶼“我與你素不相識,何故費盡心思來捉弄與你!如這小相公所說,胡老弟你自誤入我這戲班起,沾染陰氣,運勢是否一直衰敗?”
胡國成想起自己那批貨差點被劫的事情,忽的就不言語了。
中年男人又面色急切的看向袁嶼“這畫中四人,你可見過?”
袁嶼默然,畫上這四人,袁嶼并不真正認識,但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他見過這些人。
這四人,他的确見過的,畫裏的書生,和他年幼時夢中的祖爺爺是如此的像,不過十分年輕罷了。
畫上打呼噜酣睡的和尚,袁嶼也見過,在内蒙時,這個和尚畏手畏腳,躲在那個漂亮的蔔曦家姐姐身後,隻是在内蒙見到的小和尚,相比畫中,少了幾分的豪氣。
還有那提着苗刀的人,過遼河時,河中那一晃而過的人影,沖他拱手行禮。說“兄台,你來了!”
至于那個年輕道人,袁嶼并未見過他的面孔,可他身上穿的那身衣裳,袁嶼卻十分的熟悉,太一宗師兄們穿的,便是這種印着太極圖的灰白道袍,不久前在太一宗時,他也有兩套。
可是,胡國成沒有看錯,那畫上的落款,的的确确是雍正十一年!
袁嶼覺得頭疼的厲害。
中年男人看到袁嶼如此反應,原本平靜的臉上,突兀的湧起莫大的喜色,聲音有些不穩“你當真見過?”
袁嶼不知如何回答,隻問“你們口中所說班主是誰?她爲何留下此畫?你又怎麽認得我?”
中年男人忽的倒地痛哭,一旁的夥計,也緊跟着俯身哽咽,外面院子裏的風吹的越發的急,仿佛要下一場暴雨。
袁嶼僵着身子,看着中年男人不言語。
外面的狂風吹進來,吹落了地上中年男人和那夥計頂在頭上的帽子,赫然露出一頭盤起的辮子來。
胡國成哎呀的站起身,指着地上的那兩人,說不出一句話。
中年男人不管不顧,隻痛聲哭道“我左秋雖不識得小相公你,可你身上有袁老相公留下的影子,他的後人,我左秋還是能辯認的出的,當年,老相公以身安魂鎮怨,爲我家班主謀一世輪回之緣,唯有借此畫,方可重新尋回我家班主……”
或許是屋外風勢太緊,左秋的聲音越來越難以辨清,然而預想中的風雨并未落下,那劇烈無比的風,仿佛隻是把這夜色吹了個天翻地覆,風停雷淨之時,袁嶼隻覺得身上冷的厲害。
胡國成卻早已經軟在了地上,嘴裏還叼着被咬爛的煙屁股。
滿地的廢墟,荒草之中隻留了幾處破梁爛柱,并未看見什麽中年男人,更沒有什麽院子,除了腳下鑲幾片沾滿泥污的碎瓷陶片鑲進泥土之中,遠處的荒草之中隻有一顆碩大的老桂樹,桂花開的無比旺盛。
袁嶼翻了翻手裏似乎還沾染着茶水餘溫的畫卷,便揣進了兜裏,拉起胡國成,說“叔,回吧!”
胡國成動了幾下盤在地上的腿,有氣無力的道“等老子尿完!這是哪兒?”
袁嶼四下望了望,荒草太深,看不見燈,也不見人家,隻好沉默的搖搖頭……
。。
胡國成領着袁嶼肩并肩站在馬路牙子旁,看着周遭連綿低伏的山影,滿腦子茫然,不斷的嘟囔,老子看個戲,怎麽就跑了二十幾裏地到了石景山。
袁嶼說,是鬼打牆。
胡國成吭吭哧哧的不承認,以他的見識,卻又解釋不了,隻好怪自己喝多了酒。
袁嶼很清楚,胡國成壓根兒就沒喝酒,不過,也沒心思繼續和他争這些無意義的事情。
天色晚的厲害,月亮已經斜斜的挂在了樹梢,胡國成看了表,卻發現表針已經不走了。
在馬路牙子上蹲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好不容易看到輛車過來,胡國成自然不肯放過,點根煙,穿着褲衩子把車攔下,也不和司機說一聲,就拉開車門招呼着袁嶼鑽了進去。
剛進去,那司機輕笑了聲“哎呦,老哥,你這味兒,去哪兒下館子去了!”
胡國成煩躁的數了幾張票子扔過去“不少你錢,甭廢話!”
開車的年青人隻幹笑了兩聲,那錢接也沒接。
相比于胡國成的煩躁,袁嶼隻是在滿腦子的想,想那畫中四人,像中年男人左秋口中所說的那個留下此畫的班主。
左秋說,他們戲班的班主和畫中那四人有着莫大的交情,袁嶼其實想不明白,隔了數百年的人,彼此之間能有什麽交情。
至于方才看陰戲的時情,袁嶼反倒不怎麽放在心上了,相比于往日遇到的那些人來說,袁嶼更喜歡這些因情誼所累而困頓于世間的鬼魂,和鬼相處,比和人相處簡單多了。
不曉得是車裏太颠了,還是太累了,總之,胡國成睡着了。
袁嶼不認識路,索性閉着眼任由開車的司機随便轉了。
可即便袁嶼不認識路,還是隐隐察覺出了不對勁,北京城再大,開車也斷斷用不了這麽久,久到車子停時,袁嶼已經很瞌睡了。
果然,胡國成揉着眼下車看了一眼,就掄着膀子和開車的那年輕人打了起來。
袁嶼看着胡國成和開車的年輕司機大耳刮子掄着扇,就覺疼。
胡國成鼻孔忽閃忽閃的像頭牛,喉嚨裏還不斷喊着“小嶼,老子的刀呢!老子的刀呢?”
袁嶼在車裏找了一圈,把胡國成解下來的褲腰帶給遞了過去,胡國成贊許的接過去,把褲腰帶在手裏甩的啪啪響,罵那年輕人“小兔崽子,這是哪兒,你把老子拉到哪兒來了?墳地?你想幹什麽?我告訴你,老子雖然是外地人,可也是綠林道上響當當的人物,都是兩個肩膀頂一個腦袋,誰怕誰啊!”
那年青人看到袁嶼給胡國成遞褲腰帶,眼皮子跳了跳,身子往後退“有幫手是吧,行,你有種!”
說完撒腿就跑。
胡國成往前追,年青人往前跑,跑的慢了,皮帶抽在後背上一抽一個響,伴着慘叫。
可是跑了一會兒,胡國成步子就慢下來了,嘴裏罵了句髒話,調頭跑的飛快。
可還沒跑多遠,就被早已繞到後邊的兩個身影按倒在地上,連帶着袁嶼也被人從車裏揪着衣領子薅羊毛一樣薅了出來。
見到這一幕,胡國成臉都紅了,扯着嗓子罵“道上有道上的規矩,禍不及家小,放了這小子,你弄死我也認了,不然到了下面我都沒臉見他老子!”
年青人不搭理胡國成,隻扒拉開身上的衣服,呲牙咧嘴的揉着後背,揉了好長一會兒,這才蹲到胡國成臉跟前,從胡國成兜裏摸出煙,點了根扔到自己嘴裏“我說你老小子屬狗的啊?見人就咬啊?小爺白捎你一路,你……你就揍我啊?”
胡國成岸上的魚一樣不斷的撲騰,說話太用力以至于脖子通紅“小賊,老子看你是個正經人才上你的車,你把老子拉墳地來,老子死也要換你半條命,你個黑了心的王八蛋!”
年青人撿起胡國成的皮帶,甩了兩下“嘿呀,美國貨啊!”
說完,滿意的拴在自己褲腰裏。
胡國成又罵“臭不要臉的要飯的二流子,瞧你那磕碜樣,放老子起來,一對一單挑!”
那年輕人揉揉肩“單挑?差點被你丫抽死!丫的小爺祖墳兒都被人刨了,我還跟你單挑,我腦子進水了我?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