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彥其實并未完全昏迷過去,至少他的意識是清醒的,這得益于他與衆不同的身子。
當阿尋升起火烤幹了衣服離開的時候,躺在地上的章彥,淚珠子就順着眼角滾下來了。
柴堆裏的木柴焦躁的崩出火星散落在地上又轉而滅去,像極了此刻章彥紛亂的心緒。
章彥很清楚,在蔔曦家寨子的時候,阿尋已經生出了殺意,而那個蠱寨的老婆子,無論如何也是奈何不了阿尋的,倘若阿尋出手,連同蠱寨那些年輕女娃們,一個也跑不掉。
可是,當那個蠱寨的老婆子顫聲問出“雪嶺”這兩個字的時候,章彥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阿尋的殺意,遲疑了那麽一瞬,随後便如潮水一般散了。
雪嶺!
章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時隔幾百年,能夠在一個蠱寨老婆子口中聽到這個本該早已絕于世間的名字來。
打小起,在章家接煞人一脈中,章彥或許不是得到傳承最完整的那一個,可絕對是最有天分的那一個。
這樣的天份,換來的,是章家老一輩對他的器重,卻很少允許章彥獨自出門。
自孩童起,族中别的晚輩外出玩耍的時候,章彥不能。
章彥唯一可以接觸的,是書房,即便是那些書,也多是講章家與蔔曦家的恩怨的。
這樣的書看的多了,對蔔曦家仇恨的種子,也就在那個時候早早的埋下了……
而這種生活,以及章家老一輩對章彥的言傳身教,讓章彥自小就生出一種使命感來:壓過蔔曦家,徹徹底底的斷絕蔔曦家的傳承。
可是,這份使命感,還未等到他開始有所作爲,就在那個滿月的夜晚碎掉了,那個破門而入,手握降魔杵的青皮和尚,還有那個嘴角總噙着笑的道人,以及那個該死的蔔曦辰砂……這三道人影,如夢魇一般,折磨了章彥百年……
然而,對于此時此刻的章彥來說,這些事兒,都比不過阿尋那一句話,‘章家害我兄妹三人忘記宗姓,骨肉相殘……’
短短十幾字,卻字字如針。
章彥很清楚,屍妖沒有道理去騙人,也當不屑于去騙人。
地上的章彥嘶吼着猛的坐起身子,看着心口的血痂破開,再次流出鮮血,也看到那蠕動的雪白色蟲子的時候,章彥壓低了嗓子,野獸一般咆哮。
章彥記得,在很久以前,大概是他十歲那年,章家到處挂滿了紅燈籠。
水一樣的夜晚,陪着他的,仍舊是那些翻爛的書。
除夕守歲,鞭炮聲不斷響起,空氣中也彌漫着一股子炮仗味兒。不知道是因爲興奮,還是出于對鞭炮聲的恐懼,院子裏的狗狂吠不停,攪得人根本看不進去書。
章彥放下書卷,望着窗外出神的時候,那隻乳白色的蟲子便如冬日飄落的梅花一樣落在手心,扭捏了兩下,便消失不見了,隻剩掌心一粒細小的血珠,擦掉血珠,甚至連傷口都沒有。
冬日哪來的蟲子?太古怪!
被這蟲子攪的心神不甯的章彥很想找個人來傾訴此事,可惜沒有,同齡同歲的人都被父母帶着去了正宅,吟詩作詞,做對子讨長輩們的開心去了。
章彥若是有父母,自然也會去的,他很想去,他也會做對子,可那些長輩們從未喊過他。
除夕夜過去了,蟲子這事兒也就忘了。
蔔曦家深藏苗嶺,後來那些長輩們很理所當然的讓他了解蠱術,也就是在這些關于巫蠱的書中,章彥無意間再一次想起了身體裏的那隻蟲子,書裏說,雪嶺蠱脈,一蠱一主,此蠱結繭于雪山極寒之地,冬日破繭,入宿主體,謂之雪蟲……
整個章家,有此蠱蟲的,隻有他章彥一人而已,而關于雪嶺,更多的,再也沒有了,在這片土地的版圖上,章彥甚至找不到雪嶺此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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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節過去了,天自然也就放晴了,緊跟着,徐宏晔的心情也就好起來了。
他讨厭這種晴雨無常的山裏天氣,一如讨厭情緒反複無常的自己。
天氣過于潮濕,在後山,隻有山裏的師兄會在清晨給徐宏晔送來早飯,白粥饅頭,徐宏晔就着蘿蔔絲又吃了兩個雞蛋,就懶洋洋的坐在石頭上看遠處的終南山主峰太乙山。
這是全真師門上下幾百人的父母山,全真不大受人香火,有香客給的香油錢多了,守殿的師兄是絕對不會樂意的。
太乙峰産藥,産果子,《本草綱目》裏,把太乙峰稱作草藥祖庭,就連山下的小孩兒都會唱:“太乙山,遍地寶,生病莫煩惱,上山扯把草!”
藥性淡的草藥,全真的師兄們就拿來做菜,苦兮兮的,徐宏晔隻覺得十分難吃。
藥商常來,山門裏的師兄就把采來的即能當水果又能當藥材的五味子等換些錢,有好的藥材,照例賣七留三。
太陽完全出來之後,徐宏晔就十分不樂意的推開半木半石的那道門,捏着鼻子拎出一個又一個麻袋來,裏面全是藥。
道士不大生病,藥材總會剩下不少。
而前陣子下了好久不大不小的雨,藥材受了潮,若不曬上,怕是會發了黴。
晾好了,徐宏晔就去刻陣石了。
刻陣石是最無聊的,無聊到刻一個時辰睡半個時辰。
山裏的師兄又送來午飯的時候,徐宏晔眸子裏就閃過一抹異樣,等師兄走了,徐宏晔不動聲色的把玩着晾在石頭上的雞頭黃精,放嘴裏咬了一口,就呲牙咧嘴的重新扔掉,這玩意兒,野生的最珍貴,挖出來時像大塊的姜,依照古法九蒸九曬之後,就變的黑乎乎的像幹牛糞。
而現在,徐宏晔十分的肯定,這後山,來了偷藥賊了。
黃精補氣,利五髒,徐宏晔眼珠子掃了掃,見石頭上還晾着幹參靈芝等補元的藥材,就打着哈欠在陰涼處裏躺下了。
黑袍人鬼鬼祟祟的從山楂樹後邊鑽出來,耗子一樣摸過去,幹參靈芝往布袋裏裝。
在手裏颠了颠,覺得差不多了,卻又貓着腰摸進屋裏,把徐宏晔還沒來得及吃的午飯也一并連盆帶碗給卷起來了。
正待走時,徐宏晔托着臉,嘬着牙花小聲說:“觸動了護山大陣你就死定了!”
黑袍人愣了,見是徐宏晔,幹笑兩聲:“你不說,誰知道!”
徐宏晔跳下來,奪過黑袍人拎的布袋,摸出了碗碟,就又還了回去,輕哼說:“碗碟丢了,師兄會罵我的,明日我吃雙份兒!”
待黑袍人走了,徐宏晔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忽的咧開嘴笑了:“我就說,有護山大陣在,你離不開全真的,還不是要在這兒陪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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