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死,他真實的一生就會成爲别人口中的一段故事一場戲。
當蔔羲懷文詢問蛙二爺到底爲蔔曦家旁支哪一家的時候,蛙二爺沉默了良久,才對蔔羲懷文講了他的故事。
講完這個故事不久之後,蛙二爺就死了,蔔羲懷文甚至來不及去證明這個故事的真假,正如冷七所說,屍氣已經嚴重侵蝕了這個人的心肝脾肺腎,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二爺大概出生在民國四年,在民國六年的時候,父母雙親死于兵禍,然後他被街上乞食的孤寡老太撿走,所以二爺到最後都不知自己何名何姓,無法回答蔔羲懷文的問題。
那個老太用讨來的不多的殘羹剩飯把二爺養活到了八歲,直到民國十二年那個到處充滿槍炮聲的冬夜,一早出門讨飯的老太沒能回來,次日,饑寒交加的二爺邁着無力的步子在滿是兵匪的破落街道旁找到老太的時候,老太已經被大雪埋成了一個冰雕。
二爺很疑惑,疑惑老太爲何不回來,回到那個四壁透風勉強可以稱之爲“房子”的地方,至少,那裏有火,可以不被凍死。
後來,看到老太空空如也的碗,二爺才明白,老太沒有回去僅僅是因爲沒有給他要到果腹的飯食兒。
好在,撐到了雪停,天晴,滿街的兵匪也就被另一波兵匪拿着槍杆子大砍刀趕跑了。
二爺從死去的兵身上摸出了幾塊留着牙印的幹餅子,在嘴裏一點點磨碎了,恢複了點力氣,就頭也不回的走了,他想,留在這兒早晚是要被打死或者餓死的。
兩年後,二爺逃到了河北一個相對安定的偏僻莊子後,在一個地主家做莊客,也就是所謂的吃大戶,平常有活幫着幹些活,忙時吃幹,閑時喝稀,而地主家的老爺太太們一天三頓都能吃白花花的大米飯。
那時候,他第一次覺得,人和人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地主家的孩子連吃的棒子面馍馍上都有一個紅棗。
那時候的二爺,熱衷于出風頭,比如,村裏打了口井,剛出水,二爺敢跳下去,喝兩口土黃色的水,然後叉着腿在村民稀罕的目光中蹬着井壁爬上來。神色得意。
其實他并不渴,而之所以如此熱衷這樣的事情,僅僅是因爲二爺發現,那個總是欺負自己的地主家少爺在這方面是個慫包,也隻有通過這樣的事情,二爺才覺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比不過生在地主家的孩子的。
最讓二爺得意的,是他通過這樣出風頭的方式爲自己掙來了人生中第一個名字,二子。
一般,村裏用這個名字來稱呼傻子,但二爺不在乎,仍舊樂此不疲。
肥胖的地主老爺用看猴子一樣的眼神指着二爺教誨地主少爺說,這是低等人的臉面,不值錢。
就這樣,二爺一直呆到了民國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
這年五月份,槐花剛落,村子裏就一趟一趟的過了兵,那些兵比村子裏的人穿着還破落,狼狽的像被人打的落荒而逃的野狗。
家家戶戶閉緊了門,當兵的兵頭子用槍托砸開了地主家的門,進去見了地主老爺一面,就心滿意足的離開了,留下了地主家滿院子的哀嚎聲,如此,村子裏的門閉得更緊了,連狗都不敢叫一聲,敢叫的狗都被兵痞子宰了打牙祭了。
但二爺卻想出一次大風頭,倘若自己能在兵痞子跟前出次大風頭,被兵頭子吓哭的地主一家說不準會更加的高看自己。
所以,二爺成了村裏唯一一個敢騎在樹杈子上看那些兵痞子過村的人,二爺琢磨着那些烏漆嘛黑的燒火棍爲什麽能打出子彈,還能殺死人。
當一群兵推着鏽迹斑斑的大炮出現的時候,二爺驚呆了。
樹下推着大炮的老兵瞧見了樹上的二爺,把眼皮子眯的隻剩一條縫,笑嘻嘻的招呼:“小老鄉,幫個忙要不要得?”
二爺第一次被人當作大人來看待,就殷切的回道:“啥子忙?”
“下來幫我們推一下這個鐵疙瘩,就推到村外,賞你半塊銀元,咋樣?”
二爺想也沒想就利索的從樹上跳下來,他也着實想摸摸那威風尚存的鐵疙瘩。
一直推到了村外,半塊銀元還未見到,那老兵扯着二爺的褲子:“再推一會兒嘛,不遠不遠,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二爺隻好又推,這一推,就推了近兩個月,推到了一個叫馬蘭峪的地界兒。
到這時,老兵照舊笑嘻嘻的對他說,這兩個月的軍饷,夠發給他半塊銀元了。
二爺這才明白,自己被人忽悠了,稀裏糊塗被人抓了壯丁,也就是這時候,老兵告訴他,他們的司令,是位姓孫的,在姓馮的那兒吃了敗仗,又被姓蔣的收編了,可是老蔣一直沒給他們發軍饷,再不發響,怕是要激起兵變了,日子不好過。
二爺聽不懂什麽叫兵變,老兵口裏說的這些人他也不認識,可即便如此,二爺還是認了,有口飯吃,哪兒都一樣,索性留下來。
這年七月份,二爺被老兵帶着在馬蘭峪的各個街道路口,張貼了許多布告,識字的老兵告訴他,布告上寫的是,即日起,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将在清東陵進行軍事演習,并限令居民必須從速遷出,否則,後果自負。
二爺問,清東陵是個什麽地方。
老兵神秘兮兮的告訴二爺,清東陵是埋葬清朝皇帝的地方。
老兵還告訴二爺,他們這支隊伍的司令小時候,老爹和鎮上的旗人鬧了矛盾,被旗人給打死了,所以,司令格外的恨滿清,如今崩了清朝皇帝的墳,也是革命,是繼承孫中山先生的遺志。
二爺記得,在之後沒過幾天,部隊裏來了個風水先生,在附近看了一圈,稱此地乃中華龍脈之首,山龍水龍皆美,是一塊金鎖玉關的風水寶地,每年此地會下七十二場澆陵雨,一絲不多,一絲不少。
但是當司令官問那風水先生,能否推斷出陵墓地宮入口的時候,風水先生臉色卻變了,隻言盜取帝陵,乃彌天大罪,便不再言語。
後來,二爺再也沒見過那位風水先生了。
那幾天,在折磨死了好幾個守陵的旗人後,司令官從一個當年修築陵墓的老石匠口中得到了地宮入口。
而就在當天半夜,這位姓孫的司令官,派遣了兩支部隊,用炸藥炸開了四道地宮門。地宮門炸開的一瞬間,有黑氣噴湧而出,率先進去的兵痞子們聞了這黑氣都似瘋癫狀,自相殘殺,最後死于墓中。
清朝棺木,外椁内棺。
第二波進去的兵痞子們,剛打開了棺椁最外的一層,就有綠火噴湧而出将那些兵痞子燒的面目全非。
二爺是第三波進去的,踹進去的。
二爺身子小,打不過這些年紀大的兵匪,隻好走在最前面,老兵和其餘的人拿了大号手電筒跟在二爺後面。
戰戰兢兢的二爺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奇怪的是,這次,很安穩,沒任何事情發生,打開棺材的時候,二爺清楚的記得那一幕,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财寶,也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屍體。
多年後,有親身經曆者描述當時情景,“霞光滿棺,兵士每人執一大電筒,光爲之奪,衆皆駭異。俯視棺中,西太後面貌如生,手指長白毛寸餘……”
那屍體就如同活得一般,撲上來咬在二爺頸間,怪的是,當時二爺身上在那一瞬突兀得湧出許多青褐色的紋路,從頸間漸漸蔓延至全身。
二爺身後的兵痞子隻當二爺已經完蛋了,拿槍托擊倒了死屍,才發現,那屍體嘴角尖銳的兩顆牙已經沒了,二爺頸間卻僅僅隻留下了兩個泛白的牙印……
那之後,老兵便給二爺起了綽号,叫他蛙伢子,因爲老兵說,當時二爺身上湧出的那些紋路,就像水塘子裏的青蛙一樣……
這是二爺這一生中,身上第一次湧現出鎮屍紋,而且也就是這一次鎮屍紋的湧現,徹底改變了二爺之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