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沒有那隻黑毛烏鴉飛進屋裏的話,後面的事情是決計不會發生的。
烏鴉叫的極爲難聽,被惜塵憤怒的趕出去的時候,還不忘留下一地尾毛。
烏鴉喜啄腐肉,惜塵知道,這扁毛畜生是被蕭老頭身上的那股子死人的氣味兒吸引過來的。
小道姑被吵醒了,揉着眼迷迷糊糊的下床拽着惜塵的手掌心喊餓,迷糊過來了,小道姑抿了嘴,很自覺的喝碗涼水,又爬床上去了。
見惜塵在看自己,小道姑揪着自己的道鬓,有些心虛的看惜塵:“師兄,我不餓,這不是咱家,睡着了就忘了!”
惜塵把小道姑又抱下來,聲音發澀:“你不餓,師父也該餓了!”
小道姑緊緊的跟在後面,小心翼翼的說:“那我就吃一小點兒,師父不會怪我的!”
惜塵又笑了,卻笑的有些苦,蕭老頭進不了食,隻能拿米磨成粉,加些糖順着蕭老頭嘴角往裏面滴,能進胃裏多少,全靠天意。
下了木樓,諾大的寨子裏顯得很清冷,沒有多少人,隻有祠堂方向高高的飄着黃紙糊成的燈籠,燈籠上以紅砂寫着一個“尤”字,苗人認蚩尤爲祖,當年九黎巫部以蚩尤爲首,敗于黃帝,三苗時代,又被大禹征讨後,苗人一部分融于華夏,一部分從黃河流域、長江中下遊徙至雲、貴、湘等深山苗嶺,所以惜塵看到蔔曦家寨子裏挂這樣的燈籠,并不感到奇怪。
隻是,惜塵有些爲難,通常來說,但凡非緊要時候,寨子裏尋常是不會布置如此大的儀式的。
民俗性根深蒂固的苗寨,這個時候是不可能允許外族人靠近的,能接納他這樣的外人進寨子,已經是天大的情分了。
惜塵隻是想過去讨要些糯米,給小道姑和師父熬了,猶豫了很久,惜塵還是遠遠的跟着一個抱着幹稻草的人影過去了,到了離祠堂百米,惜塵就讓小道姑在原地等着自己,畢竟,小道姑終爲女童。
并未看見老族長,惜塵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地上桃木劍刺進土地圍起來的蓮蓬一般的牢籠。
一旁戲台上有人扔下一捆紅繩,衆人将紅繩繞劍陣鋪開,惜塵眉頭皺了皺就又重新舒展開來,這分明是八卦金燈陣法,這些趕屍一脈的人,舉手投足間,竟處處可以窺見奇門遁甲的痕迹。
有人提着一隻割斷脖子的公雞,淅淅瀝瀝的在往往桃木劍上淋血,粘稠的血迹順着劍身扯出一條紅線。
人群都在各忙各的,惜塵隻能原地看着,苗人多不出世,說話也直,等到有人發現了惜塵,就很不客氣的圍上來,話裏話外透着不滿:“前天才救了個接煞人的雜種,今天蔔曦老族長就又放了你個外人進來,還封鎖寨子,不準外人出入,我看訂的規矩就像個屁一樣!”
聽了這話,惜塵就知道,說話的這人應當不是這寨子的人,很大可能是趕屍一脈來此的旁支。
戲台上青布道袍打扮的男人跳下來,扯過那人的衣領子甩到一邊。
那人怒罵道:“蔔曦紹禮,你還别跟我動手動腳的,老爺子口口聲聲說,咱們趕屍一脈老祖有返世之象,我等才大老遠應召而來的,這多少日子了?女人生孩子也該有個動靜了吧?鬧哪出啊?烽火戲諸侯?”
蔔曦紹禮臉色很難看,掃了那人一眼就說:“往上數個三輩,你敢說出這話?接煞人餘孽百年未出,爲何偏偏如今出現在我等面前?油盡燈枯,人死魂滅,如若我蔔曦家祖沒有返世之兆,那祠堂中家祖魂燈枯燈複燃如何解釋?古時,我等趕屍人晝伏夜出,日夜與死屍相伴,處處兇險,甚至身死異鄉,化爲枯骨,族人猶自未知。爲此,我祖辰砂驚才絕豔,以人三魂爲印,爲趕屍人傳下刻制魂燈之法,三魂聚則燈長明,散則燈滅,你是在質疑我蔔曦家,還是在質疑你我共同維護了數百年的傳承?”
那人泱泱的低下頭,好半晌才說:“我隻是不信,不信死了幾百年的人,還能返回世間!紹禮,你我年紀相當,趕屍一事,多少也經曆過一二,自然心無疑慮,而你蔔曦家隐于深山,尚能勉強保持完整,可我等身在俗世之人,子孫分割分化,又加上時勢動亂,長輩以及他們留下來的東西都多被禍害,我等苟活于世,十數年不曾碰過桃劍符紙,至今也差不多隻剩了些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偶爾向子孫口骧傳授,他們也隻當故事來聽,世道變了!多年前,由于我等玄門中人多遭無妄之災,之後民間再生屍禍,玄門中人有能力鎮壓者竟萬中無一二,即便鎮壓,折損也異常嚴重,我聽聞,就是爲此事,當年棺門劉元青曾向官家進言,推行火葬防範于未然!而今,世間已有安定之勢,我等傳承已無用武之地,何苦還如此強求?逆勢而爲?”
蔔曦紹禮臉色緩了下來,低聲說:“我很清楚你們爲何如此不情願來我蔔曦家的寨子,昔年,晚清腐敗,民不聊生,屍橫于野,我趕屍一脈才得以輝煌,而被俗世所知,可,我等趕屍人冒死行走,日夜與陰晦死人相伴,所爲的不正是維持天下一個安定,即便被世人所排斥,我等也從不辯解。可是,你要知道既然我等的輝煌是從世人的疾苦中而來,那麽我們的沒落,就沒有什麽可惋惜的,正如你所說,倘若子孫晚輩樂業安居,即便不知傳承,也未嘗不是好事!多少年了,我蔔曦家再一次召你們來寨子,絕不是爲了打擾諸位的安定日子!”
那人面色肅然,拱手俯首長揖,與此同時,其後多半人都肅然行禮,有些年紀略長的顫聲開口道:“蔔曦家大義!”
蔔曦紹禮苦笑,笑的有些悲怆:“老夥計們啊,你們萬萬莫要有怨言,我蔔曦家從不做壞人安生之事,倘若事不關爾等老夥計,刀山火海,我蔔曦家在一天,蔔曦家的子侄存世一個,蔔曦家就斷斷不會将無關禍事牽連到諸位身上!”
那些行禮的人猛的擡起頭,驚駭的看着蔔曦紹禮。
蔔曦紹禮從懷裏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木頭,扔到諸位面前。
有人驚呼:“雷擊木,天雷?大兇存世,天雷當現,這……”
蔔曦紹禮道:“此雷擊木,乃我小女蔔希自北帶回,家祖辰砂曾言,龍從雲虎從風,鬼祟藏于陰寒中,天雷起屍兇。還有,前不久,陽判筆一事沸沸揚揚,蔔曦家遣懷文我兒去一探虛實,諸位真覺得我趕屍一脈狂妄到要貪圖此筆麽?”
衆人相顧不語,惜塵面色驚駭。
蔔羲紹禮譏聲冷笑道:“世人何其愚昧,我玄門中,無一門無一派無一不是呈衰退之勢,世間怎麽就好端端的在這時候又是陰判筆,又是陽判筆,那十二祖巫風波過後,苗嶺又少了多少巫寨?世間少了多少玄門?爾等又可知,我蔔曦家,爲何在很多年前江山未定之時就開始勒令諸位收攏,連我蔔曦家也隐于深山?”
衆人又是茫然,而接下來蔔曦紹禮的話,卻讓每一個人自此之後惶惶不可終日。
蔔曦紹禮道:“我祖辰砂曾得一老道相告,言命有回光返照,世有假死還生,道有假生還死,陰陽筆落,玄門始斷絕。這些話,起初我族中長輩并不在意,可自七十年前那一日我曾祖親眼見到孔丘像被衆人推到之後,就回山閉門不出數日,之後我蔔曦家勸告諸位家族,苗嶺之大,可安萬家,可當時,諸位的長輩,不願枯居于深山,以大隐于市反駁,此後如何?倭寇犯邊,戰亂連綿數十年,今,不管我祖辰砂是否真的返世,召諸位來,都不是爲了重振我趕屍傳承,隻想協同諸位共度難關,存我族人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