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台風終于如願聽到了曲子,阿尋吹的曲子……
祠堂外擺下的宴席還來不及落座,桌上的喜酒還來不及飲上半杯。
墨台家的人,擡頭凝望着夜空中那一輪猩紅的滿月,茫然的甚至忘記了發出一絲聲音。
被笛聲染成血色的,不止那輪孤月,還有月下遼河中明晃晃淌過的水,水中不斷有黑影自上遊飄下,竟是一具又一具的浮棺,密密麻麻的屍身從水下、棺中、破開,伸出青紫色的幹癟手臂攀爬着上岸……
而祠堂内,地上散落的一地的烏木牌位,意味着墨台家的列祖列宗,是不肯去接受阿尋的,甚至是排斥,他們的态度是如此的劇烈,劇烈到一地的狼藉。
從古到今,祖宗神位跌落這樣的事,都是大忌,亦是大不吉。
而墨台家盡數跌落的靈位,無疑讓老族長的天都塌了。
老族長顫巍巍的看着阿尋:“丫頭,你先出去!”
這個老人即便心裏有了幾分不安,可他仍不願因此而去貿然的責怪到一個姑娘身上。
而對于老族長的話,阿尋卻似乎聞所未聞,指間仍然在笛孔之上跳動,身上大喜的鳳冠霞帔,竟被月色映出了七分的詭異。
墨台風身爲少年人的執拗和叛逆,終于在這一刻迸發出來。
在列祖列宗面前,三拜九叩隻拜了一拜的墨台風,站起了身,伸手拉住阿尋,說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阿尋,墨台家的祖宗不願要你,我要!即便祖宗不認我這個子孫,我也要娶你!”
這樣的話,又是當着列祖列宗靈位的面說,理所當然的換來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墨台岩驚恐的喝罵了聲逆子,便跪下爲自己這個兒子向祖宗叩頭賠罪。
一曲終罷,阿尋的眼裏,再也沒了清淚,沒有悲也亦沒有喜,平靜的看不到一絲感情出來。
阿尋輕輕甩開了墨台風拉着她的手,隻是冷冷的暼了他一眼。
墨台風的心口便僵住了,阿尋神色如此陌生的冰冷,讓墨台風生生退後了兩步。
阿尋木然的一步步走向那兩尊石像,墨台岩夫婦、老族長、還有墨台風……似乎都從她眼裏消失了。
等到阿尋把手伸向那口小木棺材的時候,墨台家的祠堂隐隐的震了震,木屑窸窸窣窣的落下,墨台家的先祖的無數靈位,竟齊齊湧出一道又一道半浮的虛影出來,怒視着阿尋。
阿尋輕輕拈指,捏了一個極其古怪的手勢出來,如一朵倒扣的血蓮。
那一瞬間,墨台風的脊背開始發寒,他想起了那場“噩夢”中,那河岸爬出的古屍……
可面前分明是阿尋,今日要與他成婚的阿尋……
終于意識到了什麽的老族長,肝膽欲裂的顫巍巍的指着阿尋,憤怒,不解還有自責把這個精神健碩的老人折磨的臉色煞白,嗚的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倒地不醒。
墨台岩也意識到了什麽,把自己痛哭着的女人推出祠堂,不甘的沖着阿尋質問:“我夫婦二人如此待你,爲何要害我墨台家……”
可阿尋撚起的指,卻勾起了無邊的腥紅,将墨台家的祠堂淹沒,生生沖散了那靈位之上湧現的虛影。
墨台風仍舊不願相信眼前這一幕。
寫着“百年好合”的大紅燈籠,被漫天狂卷着的邪風吹的七零八落,在樹枝上刮的破破爛爛,兀自清冷的飄蕩……
墨台岩撕扯着墨台風的衣領,聲音沙啞:“滾回去,拿劍!劍在,我墨台家便有一線生機……”
墨台風跌跌撞撞的沖出祠堂,祠堂内,再次傳出自己父親不甘而憤怒的質問:“阿尋,我墨台家無愧于你,何以恩将仇報……”
聲音戛然而止。
而祠堂外,竟早已淌成了血海。
手無寸鐵的墨台家三百餘口,在那些長滿了細毛的古屍面前,毫無抵抗之力。
夾雜着恐懼的慘呼聲,一聲聲刺在墨台風的心口,如同地獄。
墨台風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母親垂死之前仍然提醒自己快逃……
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腦子嗡嗡的轟鳴。
遍地的血光,同族長輩。同族兄弟,一個又一個在自己身前倒下。
墨台風撕心裂肺的沖着祠堂裏那道穿了婚服的身影仰天長嘯:“阿尋,真的是你嗎?”
阿尋垂着眼捧着那口小木棺材緩緩從祠堂的黑暗中走出來,漠然的從墨台風身側擦肩而過,身上的新婚打扮的鳳冠霞帔是如此的刺眼……
血月之下,宴席上的酒,還在安安靜靜的擺着,酒壇上,血水還在滴滴答答的淌,之前的喧鬧,恍如隔世。
從阿尋出來的那一刻,那正沖墨台風撲過來的猙獰古屍,忽的頓住了,以一個詭異的姿勢緩緩撲倒在地。
胸口如同燃燒了一團赤紅的火焰,讓墨台風喘不過氣來,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那些古屍,竟是在拜阿尋。
血氣籠罩下的阿尋,就那麽靜靜的站着。
婚服的下擺,還長長的拖在腳跟,竟妖異的如同邪魅。
阿尋木然的仿佛眼前的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包括,着了狀元服的墨台風……
仿佛這場大婚,對她來說,隻是一場遊戲而已。
角落裏,突然怒吼着沖出了一道幾分熟悉的身影。
墨台莊雙眼挂着淚痕,他是今晚墨台家唯一一個握了劍來參加婚事的人。
從老和尚死去之後,墨台莊的劍,就從未離過身。
墨台莊握着劍,就那麽耿直的野獸一般嘶吼着刺向阿尋。
反應過來時,劍已經刺到了阿尋身前,卻被那竹笛一掃而過,斷成兩截……
墨台莊身子蝦米一樣扭曲着,痛苦的躺在地上,眼睛裏淚珠子卻啪嗒啪嗒的落。
墨台風沖過去扶起的時候,墨台莊渾身都在抽搐,夾雜着黑塊的血水從嘴裏往外冒,無力的抽噎。
墨台風仰天大哭:“小莊,你可以說的啊,你本可以告訴我的啊……”
墨台莊眼珠子艱難的動了動,最後看了一眼靜靜站着的阿尋的身影,委屈的如同孩子一樣泣聲哭訴:“我……以爲……阿尋姐姐……是不會害我們的……她那麽好看……”
說着,墨台莊顫巍巍把手中握着的斷劍遞到墨台風眼前,眸子越來越黯淡,血水染紅了胸膛:“風……風哥,劍……劍!”
劍!
這是墨台莊說的最後一個字,而到死,他都在喊阿尋姐姐。
墨台風死死攥着那把斷劍,淚眼朦胧,低頭沖阿尋嘶聲道:“殺了我!”
阿尋看也不看墨台風,雙手捧着那小木棺材,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遼河的血色中……
樹梢的大紅燈籠,仍在夜風中飄搖着,如染了血的招魂幡一般,幽幽怨怨的喚着死去的墨台家亡魂……
恨,也是要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