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于雪榕本是不願跟着呂俞環同走的,想起師門被滅,又聽得師父死于無妄之災,心裏更加難過,忍不住恸哭起來,呼天喊地。紫霄道長和孫太忠加以寬慰,小半個時辰才止住。
紫霄道長說道:“女兒性子本就柔弱,長允也是命運多乖,那年來這裏時候哭鬧不停,直到十二歲才能抑止住悲傷。”
長允道:“師父,您就别說我了。”
紫霄笑道:“對,對,于姑娘,你無依無靠,呂少俠能暫時收留你,那便很好了。”
于雪榕道:“本蒙呂大哥救了性命,他跟我說自己也是寄人籬下,我豈不是給他平添麻煩?”
紫霄道:“還是個面皮問題,這隻是一陣兒,我與你師是世友,待我從雅州料理事情之後,派長允去洛陽接你。你若有心,老道也可收你爲徒,傳授你武功,你心中有恨,倘有機會,也可自己報仇。”
于雪榕道:“我一個孤苦女子,無德無能,怎得道長如此厚愛?如今又麻煩了諸位,實在是……嗚嗚,我又武功低微,對方是三叩教的人,憑我的本事,就是練上一百年,未必能夠報仇,啊……師父,我該怎麽辦?您老人家走了,不如我也跟您一起走!”說罷,搶下床來,以頭觸地。
呂俞環離得近,一把将他摟住,道:“你這是幹什麽?”
于雪榕臉上布滿淚痕:“呂大哥,呂大哥,小妹多謝你救我,不過現在想來這條命是多麽可惜,并不值得你救。”他一手推開呂俞環,低頭抽泣,傷心至極。
紫霄連連歎氣,他也算是個粗人,雖然修爲高,能說一些通俗的道理,也識得一些玄妙,但悲歡離合,心事微妙,勸解曲折,并非他所長。
于雪榕叫道:“各位,你們不用可憐我,小女子隻求一死而已。”
孫太忠将呂俞環推開,道:“于姑娘,你擡起頭來。”
于雪榕擡起頭,孫太忠冷笑着,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臉上,道:“這你就不想活了?”
衆人大驚,呂俞環拉住道:“孫兄太過激了。”
紫霄道:“孫少俠,何必如此,于姑娘身世悲涼,你再打他,豈不是更加觸他情緒。”
于雪榕捂住臉,哭得死去活來。
孫太忠冷道:“咱們這麽多人救你性命,你反而要死,不如讓你這時候多受些苦,否則白費了我等這些辛苦。”
紫霄歎息自語道:“世間常情,看似簡單,也最是難懂。”
“我是個粗人,有話就直說。你若是想死,就該早些出去,讓他們把你帶走,你若真有東西,給他們可以多活兩日,若沒有東西,萬般折磨起來,生不如死,何必等到這個時候?大家都希望你活下來,你卻要一心尋死,我是應該說你性子軟弱,還是說你故作可憐,怕大家救了你,你不好意思,又無思于報答,引起同情,也換得自己的心安理得?若是這樣,你也太小看我們這群人了,你一個孤苦女子,有什麽值得别人看得上的?紫霄道長年高德劭,武學高深,兩個弟子都是人中龍鳳,我乃江湖閑人,與你也沒半毛錢關系,呂兄弟救你隻不過是雲亦師太臨時所托和仗義行俠,你有兩分姿色,但呂兄弟表妹谷姑娘容貌美你百倍,他又圖你什麽?到如今,你反而不顧着我們的感受,不顧着作古的雲亦師太的感受,要尋死,按我孫太忠思考,說你是個下賤下作的畜生也不爲過!”孫太忠憋着一口氣,大聲說道。
紫霄道長本想勸阻,但突然一動不動,好似入定一般。
長遙暗自叫好。
呂俞環輕聲道:“孫兄,你……”
孫太忠呼了口氣,道:“我孫太忠也是師門被滅,苦苦挨了十四年,煎熬了十四年,直到如今我還活着,知道爲何?因爲他們的死并不能讓我死,我死了又如何?一口怨氣無法發作,反而自棄自歎,帶着滿腔怨怼,一身憤恨長埋地下,心又何安?不過我要報仇,就算不會成功,就算被仇人殺了,那又如何,也好過帶着遺憾去死,半分作用沒有。”
于雪榕大叫道:“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
長允道:“你們先出去,我跟她說一說。”
“你出去,你出去呀。”于雪榕嚎啕:“我不要見你們,你們出去。”
剛出門,長遙笑道:“孫大哥,你這番話說得解氣,說出了我心裏話。”
孫太忠慨然道:“不僅是你心裏話,也說出了我多年的躊躇和遺恨。我不刺激刺激他,他便一直在這個檻過不去。”
呂俞環道:“希望長允能給他這個台階下了。”
等衆人出去,長允将他扶坐在床沿,撫着于雪榕的肩膀,輕聲道:“于姑娘,何必這麽想不開?雲亦師父爲了保全你,喪了性命,咱們雖是女子,卻不會輸給男兒,倘若這麽一點曲折波瀾都挺不過去,那你不僅對不住你師父,也對不住你的父母,我聽你說起過你的父母,你想找到他們,不一樣得活下去嗎?好男兒頂天立地,難道咱們女人差了嗎?古有卓文君寫下《白頭吟》和《訣别詩》,一點不輸氣節,花木蘭替父從軍,立下戰功,一點不怯英勇,我師父一個女子,但性子剛強,俠肝義膽,輸了哪個男兒?此時你若一心尋死,不說對不起誰,也毫無作用,師父常說,人活着,總要在艱難困苦之中走出來才有更大的意義。”
“長允師姐,你……我隻是覺得無面目苟活下去,絕不是那個孫太忠說得那樣。”
長允笑道:“我明白,不過你不用覺得沒面目,人是爲自己而活,雲亦師太遭毒害,也不是你的錯,反而你自己也受了害。你不想報仇也好,想報仇也罷,那是自己的事情,我想就是雲亦師太在天之靈,也不會想着讓你一個弱女子爲他去與三叩教這樣的龐大勢力鬥争。我們爹娘給了性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們也一定要愛惜,你我命運相仿,不過我還有個師父,師父也說了,倘若你有意,也可拜他爲師,傳你武藝。”
他怯生生問道:“我若不報仇,豈不是所有人都會看不起我,我也對不起師父在天之靈。”
長允皺眉道:“這也就是難處了,天公地道,三叩教這麽做。遲早會遭到報應的。嗯……等到師父傳授你武藝後,你若實在覺得不平,想要爲你師父報仇,我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于雪榕道:“我明白,如果不是雲慧和雲台二人,師父也不會遭到毒手,我要殺,一定先找他們。”
長允道:“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巾帼報仇,二十年也不遲。你舉目無親,我和師父要去雅州幫助師叔,那裏情勢很亂,不便帶你去,紫霄觀中又無人照料,正好呂少俠回洛陽,你與他同行,在他舅舅家暫住一段時間,待我們回來,我親自接你會紫霄觀,如何,于師妹?”
于雪榕道:“道長真的肯受我爲徒?”
長允道:“我還能騙你不成?”
“不,師姐不會騙我。”
“這就對了,你不用管别人怎麽看,呂少俠也答應了,此去洛陽,有呂少俠看守,絕不會讓你受什麽欺負的。”
“那……”他一時又語塞,長允道:“我知道你覺得有愧于呂少俠,不必太過擔憂,和氣坦然,有恩報恩,問心無愧,旁咎自清。就如同他們男人說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你自己不小氣,别人也真心待你,便不會輕視了你。”
“是,我,多謝長允師姐了。”
……
是夜,紫霄招來長允長遙,說道:“此去必然艱險,長允與我同行,長遙先随同呂少俠和于姑娘回洛陽,然後回去揚州,不得有誤。”
長遙還沒聽完,臉上表情就不對了,叫道:“師父,不公平,您憑什麽打發我回去?”
長允笑道:“你學藝不精……哦,不是……”他吐了吐舌頭。
紫霄道:“說了雅州紛亂,咱們人多反而容易誤事,你年紀輕,多走動走動,去北方看看,也算遊走一番了,回來給我和你師姐說一說你的見聞,也算是做個長功課了。”
“沒錯。”
長遙道:“不好,我和成師叔上次的話都沒講完,如今再去,我定要和他說上兩天三夜。他是我好朋友,我怎麽能不幫他?行俠仗義的事情你們做了,就讓我去做車夫馬夫啊。”
長允道:“呂少俠和于姑娘去洛陽,兩人心結未解,少不得旅途悶,有你去,也可調和一下,你這作用可比我們大多了,不要以爲隻有打打殺殺才是行俠仗義,你若能将他二人高高興興有說有笑的送到洛陽,那更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嗯,那也算是救了于姑娘一天性命,人命關天,難道這不是俠義行徑?”
紫霄道:“很有一番道理。長遙,這是爲師的決定,你已經三年多沒回家了,這次回去也好多和你父母團聚,等到九月入秋再回來這裏不遲。”
“師父的命令你不聽嗎?”
“我……唉,徒兒遵命!”
卻說呂俞環和于雪榕,長遙三人早早出發,天公作美,天氣是晴空碧澄,萬裏無雲,長允一程送到了嘉州的官道才回到紫霄觀中,與道長和孫太忠一同前往雅州。
三人跋涉十幾日才到了雅州城外,城外有一片蘆蕩,渺渺皚皚,好似壓了一層積雪,天色陰沉,雪卻沒有下來。
長允道:“聽師叔說,雅州城最近戒嚴,盤查嚴格的很,不會讓行爲可疑的人進城。”
“你師叔人呢?”
長允道:“那也是多日前了,師父,他不是說了麽?和朋友一同去了荥經方向去了,似乎那邊有什麽怪事發生。成師叔讓我們先進城去周家米鋪找周策,那裏自有人引我們同去。”
孫太忠道:“此去荥經也有好些路程,再加上山高水險,若沒人認得路,的确難上加難,不過現在查得如此嚴格,咱們怎麽進去?”
紫霄道:“你二人就扮作道童,若是問起來,便說是拜訪故友,想來他們應該不會和我這老道士有什麽爲難。”
長允道:“成師叔他本就勢單力薄,也隻好自己想法子了。”
孫太忠道:“那位道長可曾提到什麽事情沒有?”
長允道:“沒……不,他在最後第二封信上提到過,江湖人士齊聚崇山門,後面一句便又是風聲緊急,天機樓的高手與天一神水派的龍雪郅現身荥經縣,在大渡河邊沿勘察。好像就是這樣,将所有江湖人士都引到那邊去了,這裏雖然戒嚴,其實也沒多大事情,聽說是朝廷中派來一名大員巡查。”
“原來如此,長允,孫少俠,咱們先進城,找到周策再說不遲。”
“好。”
三人進城,果然受到盤查,但守城将領見紫霄道長氣度莊嚴,凜然不可犯,手執拂塵,長允也是道士打扮,三人衣着樸素,神态自若,詢問一番,也就進去了。
轉過東街,長允帶着兩人直傳小道往南走,過一條集市,長允道:“最近師叔他們被盯上了,我們直接去周府。”
忽見面前一座莊園,極爲廣闊,透過镂牆看去,裏面林翠葉茂,綠意盎然,亭台軒榭,樓閣欄杆,池魚泉流,仿佛另一洞天。
孫太忠問道:“這是哪位富庶人家?”
長允道:“此爲順安侯的莊園,說起這個人,我來這裏幾次,還沒見過呢。聽說這順安侯馬維安平日裏深居簡出,很少見到,”
紫霄道:“富貴之人自有廣闊天地,衣來伸手,朋交不請自來,也算是一個世外桃源了。”
孫太忠有些疑惑,暗道:“道長怎說出這樣羨豔纨绔膏粱生活的話來了?”
長允道:“我聽成師叔說過,馬侯爺與他是朋友,這個人相貌奇特,和别人大大不同。我猜,這順安侯恐怕是容貌醜陋,不敢見人,所以從來不出莊園,不過,這麽大的地方,就他一個人住。”
“一個人?”孫太忠問道:“怎麽會是一個人。”當初他在這裏的時候,沒聽過這個馬侯爺,很是不明白,這莊園少說有五六裏方圓,怎會隻有一人居住。
長允說道:“當然,我說得是除了他的仆人外,的确隻有他一個人。哈哈,你不知道,這并不是順安侯的府邸,說來也奇怪,他從來隻在莊園裏住,而順安侯府卻在二十裏之遙的北邊堂口坡,那裏才是他的家。”
“這麽說來,他經常不回家?”
“我想應該是這樣,孫大俠,崇山門就在雅州城不遠的蘆山,同屬一州治下,你應該知道順安侯。”
孫太忠輕笑道:“那長允道長說錯了,我聽都未曾聽過。”
紫霄忽然問道:“長允,這馬侯爺多大年歲?”
長允道:“恐怕也在六旬左右。”
孫太忠瞧得紫霄神情古怪,問道:“莫非道長認得這位侯爺?”
紫霄道:“隻是有些好奇,不過你這麽一說,我早年在四川待過一段時間,遇到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這跟馬侯爺,或許真的認識。”
長允笑道:“他與師父年歲相仿,恐怕還真是故人。”
“胡說八道什麽?”紫霄臉色一闆,道:“不要學着嚼舌,長允啊,你怎麽跟你那多嘴師叔學了一樣,學會打趣師父了?”
長允道:“這不是打趣,師父見多識廣,年輕時候不僅武藝高超,名聞天下,而且聽說還是美貌絕倫,又更是誰人不知?認識的人多,那也是自然的。”
孫太忠聽這番話,以爲紫霄道長肯定要訓斥長允,卻不料紫霄神色忽然一沉,不說話了。
長允卻吓着了,忙說:“師父,徒兒一時忘形,亂說的,師父您别往心裏去,徒兒任憑責罰。”
紫霄一抖拂塵,幹裂嘴唇動了動,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
紫霄道:“我且不說,長允,孫少俠,我們先去找周策,将事情弄清楚,再回來這莊園,親自見一見這莊主人。”
兩人不知他何意,但也不敢違背,孫太忠本是急着要回崇山門,但轉念一想,反正崇山門一個空殼,名不存實也亡了,再說人都已經往荥經去了,兩個是背道而馳,現在自己回去也沒什麽意義,不如就同紫霄道長和長允一起,或許也能幫上他們一幫,也不枉顧了紫霄道長傳授和這一路上的講解之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