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棚子裏仍然還傳出捶打的聲音。
長遙沒有去看,孫太忠也隻是埋頭苦幹,火色映在東牆之上,隻留下他的曲伏的身影。
“加火!”他不時叮一句,全身的汗,手臂上青筋條條,雙肩巍巍顫動。
這長遙哪曾受過這種苦,不過他也不敢叫屈,孫太忠一直在忙,到了半夜,終于不用燒火了,迷迷糊糊中,他也睡着了。第二日起來時,孫太忠仍然還在手執鐵錘鐵鉗,不停的敲打着。
爐子裏的火還在燒……
“孫少俠,還沒完嗎?”
孫太忠道:“這玩意兒看起來不簡單,上手起來更加難了,我才發現,這槍頭都是别有玄機,若是大小差了絲毫,兵器用起來就極爲不舒适,不過難點也不是在這兒,你睡醒了麽?”
“哦哦。”長遙道:“我再去燒火。”
“把火燒旺!”
……
整整半個月,孫太忠除了飲食,幾乎沒有離開棚子一步,長遙也不外如是,這幾日都是靠睡在火爐邊。火爐紅通通的,冬日裏,卻比在房裏舒服暖和多了。
他打發長遙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埋頭在裏面,紫霄和呂俞環有時來看,他隻是支吾兩句,并不做應答。
一月又過,正殿耳房内。
“這多日來叨擾道長,我想該告辭了。”呂俞環道:“眼看冬雪将化,那些人恐怕早已經走了。”
紫霄道:“長允,這幾日道觀外可有異常?”
“回禀師父,已經三日沒見到三叩教那夥人的人影了,我想也已經走了。”
紫霄看向呂俞環,問道:“你們将往哪裏去?”
“回洛陽,在下表妹本在樂山等候,如今過去了這麽久,恐怕急的翻了天,我先去樂山尋他,若是不在,便回洛陽。此次來四川本應該去雅州拜訪家父故友,想不到途中遇此大禍,始料不及,在此,呂某人還是得向道長緻謝。”
紫霄笑道:“何必見外。呂少俠扶危濟困,置生死度外,江湖少年英雄,熱血男兒,又劍法高超,我也佩服之至。說起來,你與尊師丁老大年輕時候一樣,行俠仗義,真是名師出高徒呀!”
“不過,于姑娘有什麽打算?”
于雪榕道:“師門被戮,孤苦無依,我又能去哪裏?”
呂俞環一聲歎息,道:“呂某也算是四海爲家,實在愛莫能助。”
于雪榕玉面帶泣:“呂大哥說哪裏話,你救我性命此生就難報答,哪裏還敢拖累你?”
呂俞環道:“可不要這麽說,寄人籬下,漂泊四海,本領微薄。”
紫霄道:“你若不嫌棄……”
于雪榕不容他說完,道:“爲紫霄觀和道長帶來這無妄之亂,我也過意不去,道長收留我一月便是多活了一月,怎能再打擾清淨?”
“也是。”紫霄道:“你們不能就在這兒。”
兩人神色不變,心裏難免有些犯蹇,長允說道:“那于姑娘去哪裏?”
“我想,我必須上峨眉山。”
“既然已經沒人,何必再回去?”長允歎息道。
“長允師兄,你這話何意?”
長允道:“我并不知原委如何,但師父前些日子派遣我去峨眉山察看。”
“情況如何?”呂俞環道:“紫霄道長,爲何如今才說?”
紫霄閉上了雙眼道:“無一存活,焚成廢墟。”
“他們做事十分狠毒,不止山門,山門外的半片林子都被燒的不成樣子了,好在有一場雨雪,火勢并沒有蔓延開去。山下的神龍堂也是傷亡慘重,實在令人悲哀!”長允道:“于姑娘回去,實在無益。”
“我要報仇!他們……三叩教滅我師門……我……啊,師父,師父!”于雪榕大叫,‘噗嗤’一口鮮血,竟昏了過去。三人大驚,呂俞環急忙攬住他,問道:“道長,他怎麽了?難不成之前受傷了?”
長允和呂俞環扶他躺下,長允搖頭道:“于姑娘是氣結在心,本來他是抱有一線希望的,如今告訴他實情,就如緊繃的弓弦未曾放出,越來越緊,忽然一點力道,将弓弦拉斷,本來淤積的氣血似洪水爆發,身體經受不住,就昏了過去。此是心病,得慢慢養。”
紫霄道:“唉,世上恩仇紛紛,何時得盡?不過道法自然,人力縱然能改變,卻不知這改變是否也是自然而爲之事。人在一生,本就混沌,大道輪回,縱有天機,豈是凡人能夠窺測?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于姑娘性子柔弱,如今經此一事,也當知世事無常,磨心練性,未嘗是一件壞事。”
呂俞環問道:“他性命總是無礙吧?”
長允道:“也未可知。”
紫霄點頭:“心病還要心藥醫,倘若他自己想不開來,這世上縱然有神仙,也治不好他。倘若他能想開,不爲舊事折磨自己,則無藥自愈。”
呂俞環道:“如此,我還是在此多待兩日,等于姑娘身子好些了再走不遲。”
長允笑道:“呂少俠不僅扶危濟困,還懂得憐香惜玉,小道佩服。”
呂俞環臉色一紅,搖頭道:“謬贊了,但凡一個普通人,也比呂某強多了。”
……
長允和呂俞環将于雪榕送回房裏休息,剛出門,就聽到長遙大喊,東邊傳來一聲轟然大響,兩人均是臉色大變。
呂俞環道:“莫非是那些三叩教的人闖進來了?”
長允道:“不必驚慌,走,先去看看發生了什麽。”
兩人快步奔到聲響之處,長允遠遠看到長遙,問道:“長遙師弟,發生了什麽?”
“成了!”長遙大叫道:“成了。”
“成了,什麽成了?”呂俞環問道。
“孫大哥成了!不不不,兵器,‘銀河九落’成了。”
“銀河九落?”
長允笑道:“孫少俠受師父所托,打造紅鹿洞主人傳下的獨門兵刃,看來是這個成了。”
“哦!原來孫捕快是在做這個,他可真用心,我去問他,他也隻是支吾,看來定是了不得的東西。”
長允道:“聽師父說,他委托孫少俠打造的兵刃是爲了對付一個人。”
“原來是紫霄道長的兵刃……隻爲對付一個人,何人?”
“哈哈,當然是我了!”一道嘹亮的聲音充斥了整個紫霄觀。
“誰!”呂俞環大喝,神色略顯慌張,來人憑着聲音便将他震得心神大恍,而他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更加辨别不出方位,但這裏開闊,來人既能隐藏身形,又能聽到自己二人說話,武功顯然遠在兩人之上。
長允眼觀八方,道:“有人闖了進來!”隻見從前院過來的廊道上蹿出四道身影,飛速的到了他們面前,正是先前追殺呂俞環和于雪榕的楊子昃四人。
當先的黑衣人黑面長身,神色刻薄,便是被孫太忠暗器所傷紫霄道長将兵器奪開的那個,此人名爲姜宇,江湖人稱:黑夜叉,武藝高強,手段頗爲兇狠。
姜宇冷笑道:“如今看你們可往哪裏走?”
長允道:“你們難道要在這裏放肆嗎?”
呂俞環道:“長允師姐,這些人定然是有了強援,剛才那人内力高強卻未現身,恐怕暗中出手,防不勝防。”
長允點頭道:“你說得是,我們去找師父,請他老人家定奪。”
姜宇和另一叫李若海的黑衣人撲了上來,兩天鞭子從左右向中間一收,将二人逼迫進去。
呂俞環拔劍使出一招“桃林留客”,劍勢上走,往左一帶,将長允擋在身後,道:“長允師姐,你先走!”
長允用起身法,在呂俞環掩護下提氣疾走開去。
那姜宇身子向前一展,鞭交左手,往後一帶,去勢卻向前,一拳便往呂俞環胸口穴道打去。李若海手腕一抖,鐵鞭向下劃拉拖動,旋即往右一掣,就落往呂俞環的右臂。
呂俞環身形若箭,手中三尺紅玉一個擺尾式,脫離兩人的鞭子,向後連退幾步。
他退得快,那姜宇進招更快,身子在空中一個旋轉,鞭子已經交于右手,化作一條長龍從空中直斬下來。
李若海喝道:“看你有多大能耐!”他腳步向右一蕩,身子彈射出去,長鞭脫手而出,嘩啦啦的丢了出去。呂俞環用劍一撥,挑了出去,劍鋒忽然上揚,鐵鞭刷的一聲砸下來,鞭梢順勢卷下來,眼看就砸到了他的臉前。
呂俞環就勢向上一翻,三尺劍“滋”的一聲尖銳的刺到地上,雙腳朝上,右腳一踢,将鐵鞭往上揚了出去,在空中一個翻身,落在地上。
他不待二人再進招,身子一個抖動,翻上院牆,道:“兩位,你們何苦跟我糾纏不清,我也不是峨眉山的人。”
李若海道:“你知曉此事,覺得自己還能活下來嗎?”
呂俞環搖頭道:“不能。”
“那不就行了,老李,這小子張狂的很。”姜宇說道,說時,長鞭向前一撻,呂俞環向右一閃,鐵鞭砸落,将院牆打得石屑橫飛。
李若海也不多說話,同姜宇兩鞭合一,圍攻呂俞環。
這兩人雖然武藝精熟,面對呂俞環卻不敢大意,呂俞環劍法深得丁老大的真傳,而且劍法沉穩,滴水不漏,完全不像是一個少年人使出來的。丁老大的“壽劍術”以防守爲主,在防守中見殺機,步步穩若磐石,卻能出其不意,幾人先前也吃過虧,王盛還差點命喪劍下,不得不小心。
三人鬥得難分難解,楊子昃和王盛則是大步往草棚裏來,長遙見狀,也顧不得什麽,手裏領着鐵錘攔在外面,叫道:“孫大哥,有敵人來了!”
孫太忠道:“誰來了?”
“就是追殺呂少俠的那些人。”
孫太忠手裏的銀河九落通體銀白,垂下來的拂絲仿佛瀑布一般,而握在手中的鐵杆锃亮發光,觀之非凡。
楊子昃一眼看到,笑道:“臨陣磨槍嗎?不過時候可不夠啊。”
長遙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想幹什麽?”
王盛道:“都得死!”他手中閃出一柄彎刀,卻撇過長遙,直取孫太忠:“看看你有什麽名堂!”
孫太忠吃了一驚,手掌一緊,那銀河九落拂絲瞬間收去,尖銳的銀白槍頭抖落出來,孫太忠擡手便刺。這回王盛卻大驚失色,槍頭正好掠過刀鋒,他的刀未到,槍頭已經刺在前面。
不過這王盛變招極快,将短刀往左一别,‘刷’的一聲,不過還是沒躲開,勾刃劃在他的手臂,血肉一片。
“你……”楊子昃想不到這兵刃竟然有如此變化,那槍頭的鋒刃銳利至極。
王盛左臂肉瞬間被割去一片,叫聲凄慘。
長遙臉色一青,卻拍手叫道:“厲害,好厲害!”
孫太忠道:“賊人!還敢在這裏逞兇?”
楊子昃神色微變,向左一轉,叩首道:“拜見教主。”王盛也連忙拜下。
不知何時,那裏已經站了一個人,不長不短的身材,異常冷酷的神色,腰間懸着一柄長劍。
孫太忠一眼認出,叫道:“是,是你?”
那人眼光一晃,道:“怎麽,你認識我?”
“你是殺張老弟一家的仇人,我親眼見過,怎麽能忘?方東雲!”
不過方東雲卻無動于衷,似乎并沒這回事。
“大膽!竟敢直呼教主名諱,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楊子昃大喝。
“好啊,方東雲,你終于還是找上門來了!”紫霄道長從外疾掠過來,擋在兩人身前:“果真是你。”
方東雲淡淡道:“紫霄道長,好久不見。”
紫霄點點頭:“的确很久不見,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三叩教要抓的人,你把他藏在這裏,豈不是與我們作對嗎?”
“那是你們該殺的嗎?”紫霄神色惱怒:“我問你們,你們究竟是什麽原因,要屠戮峨眉山。”
楊子昃正要說話,方東雲道:“這個,你就不必知道清楚了,是我三叩教的事情。”
“你若不說出個原因,那便是草菅人命,如今你又欺我紫霄觀,就算拼了性命,我也不會讓你們輕易得手。”
孫太忠将銀河九落遞給紫霄,說道:“道長,這兵器極爲厲害,若你使用,定能将這些賊人一網打盡。”
紫霄眼光一亮,接過笑道:“果然絲毫不差,孫少俠真可說是能工巧匠。”
“慚愧。”孫太忠道:“我隻恨未曾将兵器上塗抹毒藥,否則現在也少了一個賊匪。”
方東雲手握劍柄,道:“紫霄道長,咱們多年未見,你不必逼我動手吧。”
紫霄冷笑道:“多年不見,怎麽也該切磋切磋吧,看招。”
紫霄運力成槍,斜裏就刺到方東雲面前,方東雲來不及拔劍,身形向後一翻,越過火爐。
王盛叫道:“好毒辣的老道姑!”
“那你就試試如何毒辣。”紫霄出手毫不留情,那杆銀槍縮成拂塵,掃落下來,仿佛空中墜下千萬根針一般,極具威勢,再加上紫霄道長内力精純,這一掃一轍,若是打中他,性命難保。
孫太忠暗暗吃驚:“紫霄道長出手如此厲害,正如他自己所說,倘若他不是方外人,也不知多少人會傷在他手中,果然不假。”
王盛臉色大變,不過紫霄這一招來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躲閃,“刷”的一下,楊子昃手中揚起鐵鞭,橫在王盛前面,卷過幾圈,正好将拂塵纏住。
紫霄身子向前一縱,手握中間,拂杆向外一抽,拖着長鞭向着楊子昃打去,楊子昃想要撤鞭抵擋,但哪裏來得及,隻好向右一閃,雙手往裏用力拉,卻不料紫霄已經欺到身前,雙手向前揚開,一招“盤古開天”擊在楊子昃腰腹兩處位置。
楊子昃覺得全身一麻,并無力氣,紫霄跟進一招,一掌軟綿綿的轟出,将楊子昃打飛了出去,反手一握,正把住拂塵,向前一饬,鐵鞭落在楊子昃身上,将他狠狠甩了一鞭,正好打在臉上。
王盛急忙跑了出去,叫道:“老道姑,你别得意!”他看向方東雲,方東雲愣愣的,并沒有拔出劍來。
紫霄道:“方師弟,該你賜教了。”
方東雲道:“紫霄道長,咱們也不是非打不可,在下想好了,你若想保那兩個人,我就給你這個面子。”
長遙道:“你是怕我師父了,不敢打了嗎?”
“長遙,不要多話。”孫太忠道:“此事看起來并不簡單。”
紫霄道:“那麽我問你們,爲何要滅峨眉山?”
方東雲笑道:“這和道長無關,是我們三叩教的内部事務。”
“哦?我可沒聽說峨眉山也是三叩教的地盤。”
方東雲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雲慧雲台本就是我三叩教的的長老,隻不過雲亦那個老家夥很頑固,不肯歸順,來來回回這麽長時間,也該動手清洗了。”
“什麽!”紫霄臉上的皺紋抖動起來:“雲慧雲台真是你三叩教的人?”
方東雲道:“這麽做不過是排除異己,保證忠誠罷了,雲亦雖然資格老,但雲慧才是掌門人,既然他是掌門人,這峨眉山難道不算我們三叩教下的勢力麽?”
“一派胡言,峨眉山佛家聖地,算不上江湖門派,可你們還是要攪擾,殺人無數,實在也是罪大惡極。”
方東雲冷笑道:“道長,你也不必生氣,其實殺的人不過數十人,跑掉的卻隻有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對我們很重要。”
紫霄道:“三叩教貪如吮蟲,說,你們到底爲了什麽?”
“哈哈。”方東雲道:“若不是怕方某這把劍,道長恐怕早就出手了。”他眼神忽然陰翳起來,王盛楊子昃早已退開,方東雲喝道:“今日,你們一個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