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雪榕梨花帶雨,卻一言不發,許是想起師門一日之内慘遭屠戮,又來到這裏一人不識,舉目無親,流離茫然,又或是看到呂俞環爲護他周全受傷,愧疚感恩。
孫太忠勸慰道:“于姑娘,不要哭了,公道自在人心,三叩教做下禍端,來日必定會有報應。”
紫霄道:“佛說善惡因果,道卻說通達怡然,而人之思想從來都是恩仇分明,想來是相通的,孫少俠以爲若何?”
“我不懂太多道理,不過既然事情發生了,我們就不必計較過去而折磨自己。于姑娘,我看你也神情疲憊了,不如下去休息一會兒,養好精神,才好再做打算。”
紫霄點頭道:“是,長遙,你進來。”
在門口踱步的長遙笑着進來,道:“師父,那個呂少俠傷勢不重,不用擔心。”看于雪榕松了口氣,紫霄說道:“你将于姑娘帶到客房裏休息一番,然後馬上去做課。”
“是。”長遙耷拉個腦袋,暗道:“這麽大的事情,怎麽還要……”
“你嘀咕什麽?”
“沒什麽,姑娘,請吧!”長遙直立身子,帶着于雪榕出去了。
紫霄道:“孫少俠的來曆我雖不清楚,但從剛才出手可以窺探一二,你與崇山門有着關系。”
孫太忠見他說的很直,道:“道長猜的一點不錯,崇山門是我師門,家師管正。”
“哦,原來是‘百手聖人’管正……孫少俠此去也是聽到崇山門的消息了嗎?”
“我之前并不知道,不過既然知道了,我絕不會那些想踐踏我崇山門的惡徒上山。”
“孫少俠對舊師門如此愛護,足見重情重義,尊師想當年也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崇山門名聲一向不錯,想不到覆于一朝,可歎可悲!”
孫太忠道:“剛才道長讓于姑娘走,可是有什麽事情要說。”
“對,我有一事,真要求孫少俠相助。”
“道長請說。”
“貧道步入老年,但少年時候性情乖覺無常,結下不少仇家,正是去年時候出去一遭,不小心露了形迹,那些仇家明察暗訪,到處打聽似乎發覺了這裏,兩月前,貧道打制一柄稱手兵器,用以禦敵,但始終出現問題,以至于到現在都未成功。聽長遙說,孫少俠懂得打鐵,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孫太忠腳步略略一掂,問道:“道長說的仇家是什麽人?”
紫霄神态平和:“孫少俠不用擔心,這些人都是當年爲禍一方的大盜歹徒,不過一些綠林人物,若不是人數多些,貧道是不會放在心上的,此次打造兵器,其實也是防着今天的事情。”
“今天?難道道長還能未蔔先知?”
“非也。你不知道,早年,那都是三十多年的事情,我與三叩教的教主頗有恩怨,雖不是什麽生死之仇,但若有機會,他不會放過我。”
“三叩教教主?”
“對,你剛才說我顧慮,就是顧慮這人。說來,這個人也算是個君子作風,他若真想不擇手段殺我,早就讓三叩教衆一齊來了,雙拳難敵四手,我決計無法抵擋。”
“爲何?”
“你可知他的名諱?當然,這人自很久以前就和我一樣,隐世不出。三十多年前,爲了一個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他,也就是三叩教的教主,方東雲,到處挑戰天下高手。有一天,他找到了我,與我要一決高下,我與他無冤無仇,也聽過他的名頭,就一直避着他。但沒想到,方東雲跟了我一千多裏地,非要逼我出手,最終我和他在揚州大戰了兩天兩夜,他用劍将我的全身十多處大穴刺傷,但他也身負重傷。算起來,是我輸了,他能走,而我不能。不過他并沒有殺我,而是大聲說了句:‘多謝承讓’。”
“那麽,他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非也。”紫霄道:“挑戰我之後,過了一年,他又挑戰如今天乾宗的掌門人妙道人,那場對決沒人清楚,不過應該是他赢了。”
“連妙道人都輸了,他該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不,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在江湖上行走,但也是劍法極強。這方東雲能勝我是他武學淵博,能勝妙道人也有兵器之利,但他對上那個同樣用劍的人,就未必了。”
“什麽人?”
“劍魔張天棄,此人劍法師承來曆不明,但手裏拿着‘天饕劍’,天下縱橫,無人能敵,這二人,像是宿命的對手。”
“勝負若何?”孫太忠吃了一驚,這張天棄,豈不就是自己好兄弟張自傳的父親嗎?
“這二人有兩次對決,一次在黑石壁,另一次在龍虎山,不過這兩次我都也曾親眼目睹。據說,第一次方東雲輸得一塌糊塗,但就在半年後的第二次對決,張天棄輸了,身受重傷,得别人救護保全性命,自此江湖上再沒音訊。”
“唉,這方東雲号稱‘神青劍’,與他的寶劍‘青海碧月’一人一劍,可說當世無雙,如今他的劍法,也不知到了何等層次。”
“他……”孫太忠忍不住暗歎,如果所料不錯,當日在斜三裏的那個殺萬童松的人,就是紫霄口中所說的三叩教教主方東雲了。
“方東雲心高氣傲,若是找我麻煩,定然也是一個人來,絕不會率衆圍攻,所以我打造兵器,也是爲了應付他,青海碧月天下利器,尋常兵器不可與之抗衡。”
“道長要打制什麽兵器?”
“是紅鹿洞主人二十年前饋贈我的東西,名爲‘銀河九落’,或是長槍,或是軟鞭,上有關節伸縮,進退自如,軟硬兼備。成槍槍頭三道尖環勾,鋒刃卻無,鞭若劍又能飄若無物;進攻具備刺、挑、轉、挂、勾、爬、掠、蹦等,防禦又能環、撥、纏、引、抓,實在變化萬端,厲害無比。”
“不對。”孫太忠道:“既然是兵器,怎能沒有鋒銳?”
紫霄道:“那紅鹿洞主人心地純良,他跟我說,本來這兵器是有的,不過殺傷力很大,他便将槍刃的鋒利去掉了。”
“這樣一來,對戰豈不是吃虧?”
“孫少俠不知,這兵器在于制人而非殺人,紅鹿洞主人之所以把制作皮紙贈于我,一是我已入道,二是他看出我心中塵俗與戾氣未消,所以希望我與人動手手下留情,得饒人處且饒人,免得造成殺孽。”
“原來如此。”孫太忠唏噓道:“世人隻知道兵器殺人,卻也沒想到這兵器還能饒人。”
紫霄笑道:“不是兵器饒人,而是人。”
“對!”
……
孫太忠看了看周圍,就是随意搭建的棚子,一個火爐,旁邊列着鐵鉗鐵錘,一個大鐵墩子和水窪,再有一些礦料。
紫霄道:“孫少俠以爲如何?”
孫太忠笑道:“一應俱全,不過東西我還得看一看。”
紫霄道:“貧道也自己打過,但隻能仿效外形,其餘細微精妙實在不通,比如關節伸曲,槍頭打磨等實在不通。”
“道長未曾學過,自然手生,我亦很久沒有動手,恐怕還得回憶幾次能動工。”
“好。”紫霄見孫太忠話雖謙虛,但胸中成竹,喜道:“昔日紅鹿洞主人說得天花亂墜,我頗爲疑慮,到如今卻想試試這兵器有何厲害之處,有孫少俠相助,定能實現。”
他喚來長遙,道:“我藏書中有一本《銀河九法》,是練習這兵刃的不二法門,你将它拿來,與孫少俠看。”
孫太忠深知江湖上武學多爲秘傳,若是偷學或無意學去,别人究原因,那就是與盜人财物無異,連忙推辭:“道長不可,此物我怎能看?”
紫霄笑道:“這本不是我物,孫少俠替我鑄造這兵器,本就不易,那用法之中,頗有獨到,若是你懂,制造事半功倍。況且孫少俠俠肝義膽,就算你能學成技藝,必能造福武林,等到貧道天年盡,也不至于使這絕技失傳,何樂不爲?此書我已熟讀,倒背如流,此番拿來,也算贈與孫少俠了。”
“千萬不可……”
紫霄喝道:“長遙還不去拿!”
長遙本有些不甘,見師父決然,立馬就跑去了。
将書遞與過來,紫霄看了看長遙,将他打發走,道:“孫少俠,此絕藝雖是紅鹿洞主人所創,但他也說過,若有機會,也可爲它尋一傳人,不至失傳,如今,我将它轉贈于你,望你能将它發揚光大。”
孫太忠道:“道長有長允長遙兩位愛徒,爲何要傳授于我?”
紫霄道:“長允要傳我衣缽,龐雜難精,未免要心分二用,反而難有所成就。”
“那長遙老弟?”
紫霄道:“長遙在我這裏學的,不過是基本功,明年我便将他送回家中,自有高人傳授武藝。同一道理,雜學不如精通,也是這番道理,我始終沒傳授他紫霄廟與我的武學給他,免得他日後學藝,形成困擾。”
孫太忠也不是迂腐之人,拜跪說道:“道長授我武藝,雖不是從師學藝,所謂傳道授業解惑爲師,恩師在上,請受孫太忠一拜!”
紫霄道:“你師是紅鹿洞主人,而不是我。”
“師……道長?”
“昔日他說,我替他找到傳人,還有個請求。”
聽這句話,孫太忠心中起了個疙瘩:“願聞其詳。”
紫霄道:“紅鹿洞主人姓邊名揚柏,此人通曉天下武學,因早年一場大禍看透紅塵,隐居滇邊玉龍山紅鹿洞,少有人知。他贈貧道畢生鑽研的武學銀河九落,不僅是希望能替他找到一位熱俠心腸的傳人,也傳下一個請求,就是幫他找到二十年前失散的孫兒。”
“孫兒,邊前輩的孫兒叫什麽?”
“他也沒名字,隻是孫兒是兩歲時候失蹤的,隻叫小二子。邊揚柏尋遍天下,也沒蹤迹,如今他已作古,留下這無盡的遺憾。”
“什麽?邊揚柏前輩已經……”
“沒錯,找到他那孫兒,帶他去紅鹿洞邊上的枯冢拜祭一番,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既然不知姓名,那又如何找尋?不知可否有什麽證明身份的特别之處嗎?”
“那小二子背後有一個‘邊’字,印入皮膚,這是唯一的憑證。孫少俠,這麽多年的事情,天下何其之大,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紅鹿老友已經作古,我将絕藝隔師傳授給你,但盡人事,成敗由天命。”
“嗯……多謝道長,我一定不負邊所托,盡全力去找邊前輩的後人。”
“那就最好,我讓長遙來此聽你調遣,他雖性情莽撞,卻最是純良的了。”
“如此甚好。”聽到莽撞這個詞,孫太忠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這麽多年來脾氣,經一事以後便似乎又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連着兩日,他并沒有動手打制,而是一直看書或者燒鐵。長遙幫他動手,孫太忠隻道:“你把火燒好就行。”
又是三日,長遙每日都被火燎,雖是天冷,臉色也變得黑溜紅沉,他嘀嘀咕咕的,幾次都跟長允訴苦,長允好言相慰,他知道這是紫霄的吩咐,心裏抱怨,見孫太忠每日隻是看不動,時不時還要訓幾句自己燒火的技巧,變得有些怨恨,認爲他隻是裝腔作勢,不過也不能不做,否則就是違抗師命。
到了第六日,孫太忠命他早早起來生火,提了個背簍就出去了,三個時辰後才回來,背簍裏有一個大罐子,裏面是黃黑色的液體。
他笑道:“沒想到我還真找到了。”
“找到什麽了?”
孫太忠将罐子捧出來,道:“這是當初我四叔跟我說的,這東西能助火,所幸我在山中尋到了。”
“有什麽用?用木柴我也可以燒火啊。”
孫太忠道:“木柴的火固然夠,卻不能定時,萬一誤時,就不行了。而且打造兵器的生鐵較平常的不同,須要這火上加火,否則火候不夠,就達不到要的效果了。”
長遙道:“搞什麽鬼……”
“别嘟囔了,這麽多天看你對我不滿,我都忍不住有點怕,萬一你打我一頓,可就冤枉了。”孫太忠笑道。
“我可不敢打你,好,我姑且現在幹什麽?”
孫太忠将衣服換了,拿起鐵鉗,夾住了鐵塊,喊道:“燒火!”
……
整個下午,兩個年輕人都悶頭在棚子裏,熱氣蒸騰,心卻更加火熱。氤氲的氣焰融化着冬日的寒雪,化作隐隐無形的長龍騰躍上空。
紫霄凝望着空中,手裏掐着什麽,陡然變色,怅然自語道:“禍福難料,隻希望此次不會引起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