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元洲赴任曲阜知縣已有差不多半年之久了,而這半年的官宦生活徹底颠覆了他多年來形成的認知,也促使他抛棄了某些幻想,最終選擇倒向了皇帝這一邊。
初至曲阜之後,在參加過一系列例行公事般的士紳宴飲活動後,莊元洲按照預先的計劃, 時常身着便裝,帶着仆從開始深入田間地頭,打算對曲阜當地社情民意做一個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和認識,以便爲後續的治理打下一個堅實地基礎。
但是經過兩個多月的奔波忙碌之後,莊元洲對自己能不能在任上幹出一番政績産生了嚴重懷疑。他已經察覺到,作爲名義上曲阜縣最高行政長官的他, 隻要不向孔家低頭,自己的政令就根本出不了縣衙。
自從太祖朱元璋把曲阜知縣一職欽定爲孔家世襲以來, 凡兩百年間, 曆任曲阜知縣均爲孔家子弟,加上衍聖公這個在士林中無可撼動的名号,曲阜名爲大明所屬,實際上已獨立于朝廷管轄之外。
而自打現在的朱由檢于崇祯八年穿越過來後,出于對孔家種種劣迹發自内心地厭惡,便于當年年末将太祖定下的規矩做了改動,改派外官擔任曲阜知縣一職,想通過這種手段瓦解孔家在曲阜,乃至整個兖州府的龐大勢力。
但事實證明,朱由檢的這種舉動是徒勞并且可笑的。
作爲第一個就任曲阜知縣的外姓官,李少華在赴任當天便去了衍聖公府,當着孔胤植的面便表明了态度:自己雖然是朝廷命官,奉命擔任曲阜知縣,但自己并無意冒犯侵占衍聖公府的權威,在曲阜, 一切規矩照舊。
自那之後,在孔家的大力支持下,曲阜縣各方面一如既往,李少華也因處處以孔家指令爲尊,所以在吏部每年的例行考功中都被評爲上等,隻等着五年任期屆滿便能順理成章地官升一級。
而這看似皆大歡喜的局面卻因孔胤植的溺斃戛然而止,李少華也因衍聖公莫名溺亡被斷坐失之罪而罷職回家,随後曲阜知縣和衍聖公爵位虛懸,宮裏好像忘記了有這兩件事一樣,盡管孔家屢屢上表請封及授官,但所有的表章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任何回應。
莊元洲到任伊始,孔家雖然也安排旁支子弟宴請過他,但孔胤植的長子、名義上衍聖公爵位承繼者孔興燮卻一直沒有露面,孔家大房一脈更是對他的到來視若無睹一般。
莊元洲心裏自然明白,孔興燮雖然并沒有承襲爵位,但俨然已經當仁不讓的以新一代衍聖公自居,這是等着自己親自登門拜訪呢。
而他卻非常清楚皇帝對孔家的厭煩,所以這個門是無論如何不能上的。隻要自己一踏入孔家的大門,那就意味着仕途的終結,就算孫傳庭的面子在也沒用。
所以莊元洲到任後隻是象征性地去孔廟祭拜一番,對士紳們種種或明或暗的提示充耳不聞,堅決不入孔家一步。理由是衍聖公位虛懸,作爲朝廷命官,他去拜見名義上還是庶民的孔興燮于理不合,隻要孔興燮承襲爵位,他自然會親自登門拜訪。
看到新任知縣如此做派,曲阜的鄉紳官紳們随即采取了有意無意疏遠他的策略,而莊元洲對此也并不在意。在他的思慮中,曲阜隻不過是他仕途的起點,隻要能摸清皇帝的真實意圖并且付諸于行動,然後在吏部考評中得到中等名次,那就不會阻礙他順利的升遷。
但是莊元洲很快發現,自從他這番表态之後,隻要與他相關的幾乎所有事情都變得糟糕起來。
首先便是夏糧征收遇到了重大阻礙,朝廷給曲阜定下的一千石賦稅征繳指标根本無法完成。戶房典吏在征繳賦稅期間,先後數次拿着各種表格找到莊元洲,然後逐一說明,某戶本應上繳多少,但因田地幹旱少雨以緻絕收,故而無法征繳到位;某鄉因爲收割前突遇狂風冰雹襲擊,以緻莊稼大面積倒伏和減産,别說上繳賦稅了,就連今年的口糧都成了問題等等。
最後戶房典吏坦言,今年的賦稅征繳隻能完成三百石,剩餘的七百石空額已無力完成,隻能請知縣大老爺自己想辦法了。要麽是就拿這三百石上繳,然後在年末吏部考評中被評爲劣等;要麽是自掏腰包添上這個大窟窿,花錢買個平安,以保證在仕途上不留污點。
這名典吏最後還笑眯眯地告訴莊元洲,如果知縣大老爺想自費購糧,他倒是認識幾名大糧商,保證比市價要便宜些許,并且還暗示,上任大老爺遇到這種麻煩事,最後都是孔家幫忙才完成了差事。
莊元洲在不動聲色的把這名典吏打發走之後,心裏已經明白,這一切都是孔家在背後作祟,隻要自己現在馬上去孔家拜訪,那這次的賦稅征繳肯定會如期完成。
對于孔家這種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手段,沒想到聖人之後氣量如此狹小,莊元洲對此既感可笑又感失望。
在前段時間四處體察民情的時候,莊元洲對孔家所擁有的田地财富已是大緻知曉一些,知道曲阜應該承擔的一千石糧食賦稅,對于坐擁幾十萬畝良田的孔家來說如同九牛一毛。
在皇帝和重臣們想方設法籌集糧食安置數千萬災民的情況下,每年田地中出産上百萬石糧食的孔家卻對此視而不見,而且趁機提高糧價大發橫财,這種行徑已經不能用龌龊來形容了。
直到這個時候,莊元洲突然明白了皇帝爲何深厭孔家,并且想要讓孔家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了。
讓孔家這數十萬畝田地能夠上繳賦稅,這才是皇帝的根本目的,而衍聖公爵位一直虛懸,就是皇帝想借此拿捏孔家的手段之一,但是這種事需要有人去做惡人,自己不幸或是有幸,被皇帝給看中了。
不對!
一旦孔家數十萬畝田地上繳賦稅,那大明其他的士紳大戶呢?聖人之後都能繳稅,你們憑啥不能?
皇帝這是打算要與天下士紳爲敵啊!
想到這裏,莊元洲突然之間心跳加速,人也徹底醒悟過來,與此同時,心裏頓時感到既驚又佩。
他其實很清楚,大明現在根本不缺糧食,之所以糧價騰貴,主要是因爲天下的士紳大戶們,把名下不納賦稅田地出産囤積了起來,然後借着天災人禍之際投入市場謀取暴利。
而一旦皇帝這個宏大的策略最終達成,那太倉就會很快變得充盈無比,到時候不管何地發生多大的災情,朝廷都可以從容應對,從而會避免再有崇祯初年大規模流賊事件的發生。
手裏有糧,心中才會不慌。
可是,如果真要這樣去做了,那可就會立刻成爲天下讀書人的公敵了,會被整個士紳集團所唾棄,若是皇帝頂不住壓力半路放棄,那出頭的人便會被當做替罪羊推出來,最終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同樣,如果這個戰略能夠成功,那自己的前程将會是一片光明,今後隻要不犯大的錯誤,将來位列朝班絕對沒有問題,甚至入閣執政也大有可能。
面對這個成功與失敗并存的機會,自己該如何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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