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伯,自陝北一别後,某曾以爲你我二人再難相見,不曾想到機緣巧合之下竟又重逢!可惜的是,待此次錢糧一事交接完畢之後,某便要随洪公遠赴關外, 離别前某有些話要叮囑與你,至于你如何取舍某并不在意!”
待侍女給二人倒上茶水退出後,沈世玉端坐主位,用明亮的目光注視着吳三桂,直言不諱的開口道。
“在陝兩年間,沈公待三桂親如子侄, 沈公有言但講無妨,三桂靜聽教誨!”
坐于客位的吳三桂起身施禮道。
沈世玉擺手讓其坐下後繼續言道:“某比長伯年齒稍長, 半生所曆之事比你略多;某之所以看重與你,實是因長伯你兼具文武,乃大明不可多得之将才也!若将來放手施爲,前途不可限量!隻可惜你現今僅爲副總兵銜,縱有一身本領,卻無施展之地也!”
沈世玉的語氣中流露出惋惜之意。
對于文能揮毫潑墨、武能沖鋒陷陣的吳三桂,沈世玉是發自内心的欣賞。
大明不缺統兵大将,但像吳三桂這種文武雙全者,在普遍大字不識的将領中裏卻是極其罕見。正因如此,沈世玉抱着惜才的心理,方才在洪承疇的授意下,與吳三桂加深了交往。
沈世玉言罷起身走到房門處朝屋外打量一眼,把門掩上後回到座位,壓低聲音道:“長伯,某有機密之事相告,此事事關重大, 如何抉擇全憑你之本心!”
吳三桂見狀連忙将身體前傾,沈世玉接着道:“洪公離京前曾蒙聖上召見,據洪公對某所言, 在流賊覆滅、境内人心日漸安穩、朝廷稅賦充裕、官軍選練數隻強兵功成之際,聖上欲以洪公爲帥,于明年對建州大舉用兵,力争大量殲滅建虜有生力量、毀掉其生存根基,以使困擾我朝多年之遼東邊患徹底消除!”
吳三桂聞言心中一驚,心思電轉間已明白了其中的寓意:若是來年朝廷對建州發動的攻擊取得成功的話,遼東将門養賊自重的好日子将一去不複返了。
此事事關祖、吳兩家以及無數依靠在其門下生存的官将的前途命運,若是自己将此絕密消息告知大舅一家,肯定會在遼東上下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即将赴任的洪承疇與沈世玉怕是會面臨十分危險的處境。對于要來砸自家飯碗的人,某些人可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從親情和利益的角度來講,自己應當盡快把消息傳遞到錦州,以便使大舅早作謀劃和準備;但這樣一來,就會辜負了待自己如師如兄的沈世玉,以及将自己拔擢到副總兵一職的洪承疇。此事不管如何抉擇,都會傷害到于己有恩的一方,吳三桂想明白之後頓時心亂如麻,臉上也是陰晴不定,内心更是糾結無比。
“長伯,某知你心中所想;某當日聽聞此信之後,心内亦是掙紮糾纏良久。于私下思慮之時,某亦曾想過對你隐瞞此事,但此事關系到你吳家将來之前程,某若隐瞞與你,明年之後或許吳家之前景便會慘淡至極,就算某有心相助也怕是無能爲力;于是某便痛下決心,擇機将此事告知與你,至于結果卻不去考慮,某隻求心安,與你相逢時内心坦蕩便可!”
沈世玉看着沉默不語的吳三桂溫言道。
他理解吳三桂的心情,也清楚抉擇之難。之所以選擇将此事告訴吳三桂,也是他和洪承疇商量後做出的決定。
祖、吳兩家是真正的遼東之王,洪承疇若想在任上做出一番他人不能比拟的功績來,單靠以勢壓人是不可行的。
強龍難壓地頭蛇,若是能将吳家從遼東将門中争取過來,或者說能把兩家分化開來,那對洪承疇經略遼東将是極爲有利之事。
沈世玉的話大部分出自真心,但目的并非全爲吳家着想。從内心深處,他對吳三桂确實非常看重,但在關系到東翁以及自家的前程時,他和吳三桂之間的友情便成了可以利用的籌碼。
“沈公厚愛,小子實是無以爲報!隻是此事關系實在重大,小子終究閱曆太淺,現下心内已處兩難之境!小子不才,還望沈公指點迷津!”
沈世玉坦誠的态度打動了吳三桂,在猶豫半天之後他終于開口道。
“長伯,此事若想有個皆大歡喜之局,難就難在取舍二字上;祖、吳兩家代朝廷鎮守遼東多年,雖說于防範建州破關而入一事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勞,但世人皆知的是,兩家也從中獲取了巨大之利益;單從官銜來講,據某所知,祖家子弟最小官階亦是遊擊,但凡能披甲上陣者都是參将以上軍階;可号稱數萬之多的關甯鐵騎,多年來與建虜交鋒可曾有過勝績?自天啓年間始,朝廷歲入七成都撥付給遼東,每年耗費糧饷多達七百萬兩上下,可這些錢糧都落入誰家庫房?十幾萬甯錦軍卒有多少還能披甲執銳、與敵争鋒?原先朝廷無可用之兵,迫不得已下隻得仰**錦大軍防賊破關,可是世易時移,在百萬流賊覆滅、朝廷手握數隻強軍之當下,遼東上下猶自卻不知收斂、不懂進退,此豈非取死之道乎?人之貪欲實無窮盡也!若将來朝廷聚集重兵至遼東,假途伐虢之例可遠乎?遼東上下可敢與朝廷爲敵?真要有那一日,長伯如何自處?”
沈世玉眼見吳三桂心神已經松動,便更進一步,直接将遼東上下貪得無厭的嘴臉揭穿,也把明年朝廷調兵前來的另一種可能說了出來。
沈世玉尖銳的言辭對吳三桂的内心觸動極大。
自家人知自家事,所謂的關甯鐵騎對陣同等數量的建奴野戰毫無勝算,多年來甯錦大軍隻能依靠堅城大炮龜縮于城内守禦,十幾萬大軍分散于遼西走廊一帶的數十個城堡當中,隻能勉強與建州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若是朝廷真是以攻伐建州爲借口,調集重兵順勢攻擊甯錦軍,到時都不用分兵,隻要将祖家的老巢錦州拿下,将祖大壽等人擒殺,沒了主心骨的甯錦軍潰散敗亡已成定局。
以自己父親的性格,到時根本無膽敢聚兵對抗朝廷,何況在此之前,朝廷說不定把他們父子先給收拾了也難說。
“照沈公所言,聖上及朝廷莫非定要将祖、吳兩家趕盡殺絕才罷休不成?可我兩家世代效忠大明,并無反出大明之意啊?!”
沈世玉的話雖有道理,但吳三桂心内還是覺得不舒服;現在他已經有些相信沈世玉的威吓之言,心裏更是隐隐覺得,朝廷明年聚兵的目的其實就是沖着遼東将門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