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陳奇瑜的問話,梁琦面帶苦笑回道:“梁某就是個粗人,也是頭一回碰到這樣的大事,現下真是沒了主張。依着本性來講,卑職覺得将幕後之人抓起來,然後再把領頭鬧事的逮獲, 這事就該能壓的下去。可卑職細想之下,又怕重壓之下引發更大的亂子,現下是進退失據,心裏亂糟糟沒了主意。現下揚州、淮安一帶隻有陳大人位高權重,且智謀深遠,因而特來與大人商議該如何應對此事!”
陳奇瑜歎道:“本官奉命巡撫鳳陽兼督漕運,日夜憂心職事, 心力交瘁之下再無力他顧;況且假使有不測之事, 那也是揚州、淮安兩府以及南京諸公之責, 本官豈能越權插手民事?梁百戶出自親軍,依本官看也無幹擾地方民事之權責,本官好言勸一句,梁百戶最好抽身事外,勿要插手爲好!”
梁琦不滿的回道:“督撫大人所言卑職并不認同!某乃天子親軍,偵緝民事以充聖上耳目是某等天職,豈能坐視禍亂大明之事不理?陳大人貴爲一方督撫,衙居淮安,有撫安軍民之責。揚州若是動蕩,淮安亦難安穩,民變事涉漕運安危,督撫大人自是有權處置此事!危急關頭,大人怎能置身事外?到時朝廷追究下來,你我還有何前程?”
陳奇瑜本想難爲一下梁琦,好讓他服軟相求, 然後自己嘲諷他幾句後再拿出個主意來,也算出一口關在诏獄裏的悶氣。但梁琦毫不退讓,言明真要是發生民亂, 他和陳奇瑜都逃不了幹系,更會直接影響到往後的仕途。
事已至此,陳奇瑜也不好再裝X了,這件事在他看來算不得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就是有人想搞點事情拿捏朝廷嗎?
于是他開口道:“梁百戶休要焦躁,依本官來看,要想妥善處置此事,須得多方着手爲好!”
梁琦連忙坐正身子,靜待陳奇瑜有何妙計解決事端。
陳奇瑜揮了揮手,身側的陳奇之會意後帶着小厮退了出去,屋内僅剩陳、梁二人。
“本官認爲,此事首先要上報朝廷,不管朝廷回複是否來得及,但務必要讓聖上及朝堂諸公知曉此事之來龍去脈,以免之後就算平息事端後,官府主事之人卻落得擅專之名!”陳奇瑜道。
梁琦點頭應是。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聖上與朝廷才是大明的首腦。地方官員隻是四肢。哪有不經首腦同意而擅自行事的四肢?你心中還有皇帝和朝廷嗎?
雖然從時間上看呈報京師根本來不及,但起碼你做出這個姿态了,朝廷已經知道在事急從權的情形下,地方官員不得不做出相應的反應。
關鍵是态度,呈報就是最好的方式,态度很重要。
陳奇瑜接着道:“其次,要迅速知會揚州、淮安兩府主官。事發兩府轄地,官府應擔負不可推卸之責!”
梁琦不同意陳奇瑜說的這點,他對地方官府是否能控制此事持懷疑态度。據他所知,鹽商與地方官府關系匪淺,要是民變一起,誰知道官府會在裏面起到何等作用。
他質疑道:“兩府與幕後鹽商勾連甚深,要是提前知會彼等,那豈不是讓主使之人有了警覺?”
陳奇瑜瞥了他一眼,暗道:就你這腦子怎麽當上百戶的?
他淡淡的開口道:“就是要讓其知曉,朝廷對此已有所覺,要是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倘若一意孤行,後果将是其難以承受之重!”
梁琦忙接口道:“督撫大人是想借此将事端消弭于無形?真要是不起民變,那可是大好事!可他們要是執意去做,那該如何是好?”
陳奇瑜笑了笑,開口道:“既已曉谕,那其再起禍端,朝廷不論采用何種手段,都是師出有名之舉!這叫莫爲言之不預也!”
梁琦不服氣的道:“大人的意思某懂得,接下來就是大兵強力壓制!既然有兵在手,爲何還要警示?到時直接推過去便是!”
陳奇瑜搖頭道:“朝廷做事豈能任性胡爲?凡事總要講究大義與名分!要講究規矩體統!這就是爲何要讓文人治國,換做武夫的話,遇事就是蠻橫血性,簡單粗暴,那天下民衆何以安心?”
梁琦扭過頭去,雖未開口反駁,但用舉止表示不贊成陳奇瑜的話。
陳奇瑜沒搭理他,繼續道:“朝廷調遣鳳陽衛與徐州營前來江淮,便是預防此類事件發生。本官本以爲是多此一舉,沒想到居然有其用武之地;明日起請梁百戶前往揚州,暗中着手搜尋幕後主使者相關證據;本官率徐州營往揚州方向移動,亂起之時徐州營進城維持秩序,若有人趁機作亂,那就行軍法便可!”
梁琦回到客棧後立刻遣兩名缇騎連夜乘船返京,向駱養性禀報此事,聽候皇帝的旨意。
陳奇瑜則第二天向朝廷上本奏明,然後開始征集船隻和糧食,随時準備率徐州營向揚州進發。
他心中巴不得那些鹽商将事搞大,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帶兵平亂立下大功。
雖是身爲文臣,但手握鋼刀的陳奇瑜,更喜歡用簡單粗暴的方式立功受賞。
至于他和梁琦談論中表示的反感武夫那一套,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文人嗎,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你要信了就說明智商太低了。
對于武力鎮壓後士林的差評,陳奇瑜根本沒當回事。
風評要是管用的話,溫體仁早就被趕下台去了。
一萬句士林的好評,抵不上皇帝的一句話,這天下是朱家的,不是大家的。
爲官之道不能太在意下層的評價,有決定權的人說話才管用。
經過兩天的忙碌後一切就緒,陳奇瑜準備率部前往揚州時,數名錦衣校尉來到漕運總督府,尋到陳奇瑜後告知他,欽差大臣、右都禦史施邦曜施大人已經抵達揚州,請陳奇瑜即刻前往揚州府署衙商談公務。
返京呈報的兩名北鎮撫司缇騎乘坐的快船,在行至運河臨清段時,正巧碰到施邦曜一行的船隊。在與通行的錦衣衛取得聯系後,兩名缇騎被帶上了施邦曜的座船,并将揚州、淮安有人預謀組織民變一事禀告給了欽差大人。
聽完缇騎的簡短禀報後,本打算在淮安府停駐,先與陳奇瑜面談的施邦曜生怕民變突發,立即吩咐船隊加速航行,直奔揚州。
這一點上他不如陳奇瑜看的明白。
在交通訊息都十分落後的大明,想要組織起一場大規模的民變哪有那麽容易。
本來這次的民變最主要的力量就是兩淮三十餘座鹽場的數十萬竈戶。
可若是想要派人通知到每個鹽場是不可能的。分布于長達幾百裏海岸線上的鹽場,單單去一趟,然後将竈戶們招呼起來再返回揚州,那要多少時日?竈戶們又不是軍隊,接到命令拔營就走,他們都是些普通百姓,哪有什麽組織性?要真是想讓更多人參與的話,一個月能召集起來就不錯了。
程芳他們當然清楚這些細節,所以他們隻是派人知會揚州、淮安附近幾座鹽場的竈戶,要他們盡快趕往揚州府聚集。理由就是朝廷公然允許私鹽過境,搶奪兩淮竈戶的飯碗。
這個理由倒是非常充分,近段時間所産食鹽大量積壓的竈戶們本來不明所以,經過鹽商派去之人的解說方才知道,原來是有人來搶食吃了。
群情洶湧之下,近萬名竈戶紛紛攘攘的從各個鹽場開始向揚州府進發。
鹽商們當然不可能短時間内給他們提供大量的交通工具了,這數千人或是搭夥乘船,或是幾家相熟的趕着牛車,或是幾十上百人結夥走路,亂糟糟的趕往揚州府。
陳奇瑜早就估算過,這幫烏合之衆聚集起來至少要五到七日。要是梁琦聰明一些,不等這幫人聚集起來,直接将幕後的鹽商逮獲,就算這幫人趕到揚州,沒了帶頭之人,這幫人能成甚事?
但他就是不想指點梁琦,對錦衣衛他是恨之入骨,怎能讓這幫奸賊有立功的機會呢?
他現在就等着這幫人聚齊,那才是他陳某人建功的機會。
朝堂的位置需要功勞的積累,持續的立功才是展現才能的最佳方式,才會讓皇帝認可自己。
可錦衣校尉今日的知會讓陳奇瑜萬分惱怒。
這個該死的施邦曜,你他娘的急着趕來作甚?
陳奇瑜對于這些重臣了解的非常透徹,這幫人遇到這種大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和稀泥,最後以妥協退讓換取事件的平息。卻能得到朝臣和士林的好評如潮,落下個親民愛民,行事穩重,有古之名臣風範的上好名聲。
真他娘的晦氣!
眼看着到手的一場大功讓人攪黃了!
施邦曜這種朝堂老手可不似梁琦這種蠢貨那樣好哄騙,就算民變現在就發生,施邦曜也不會同意自己武力鎮壓的策略。
策劃這次民變的鹽商可都是大大的肥羊啊,隻要動用了武力,那幾人誰能逃得了?
民變一起,自己再遣人暗中殺人放火刺激一下,那揚州城肯定會亂。
隻要給那幾家鹽商按上個勾結亂匪、對抗朝廷的罪名,他們家的巨額财産順理成章的變成了皇帝和朝廷的。
到時不光是順利的幫皇帝拿下兩淮,而且還給皇帝送去一筆意外的大财,那自己的首功是十拿九穩了。
通過猜測崇祯的種種手段,陳奇瑜判斷皇帝并不想讓江南生亂,雖然也會惦記鹽商們的财富,但不願用強力打壓來獲取。
皇帝想穩妥的将鹽利掌控在手中,以一種自己雖不知道,但卻能讓各方都能接受的方式取得成功。
歸根到底,皇帝不想留一個惡名。
聖上的策略到是不錯,可就是太軟弱了。
自己不怕擔負惡名,可機會卻已失去了。
帶着一肚子氣的陳奇瑜乘船離開淮安,趕往揚州去拜見欽差施邦曜。
現實中像陳奇瑜這種不擇手段,一心往上爬的人有很多,并且大都成功了。人不狠,站不穩。升官和賺錢一樣,會上瘾,沒有人會嫌自己賺的多,也沒人會嫌自己官太大,但很多事人算不如天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