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内的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二堂中,都轉運使胡亭路和巡鹽禦史宋思章正在商議淮安一事應對之策。
胡亭路坐在交椅上陰着臉苦思對策,宋思章則是在對面唉聲歎氣。
淮安提舉司被錦衣衛一鍋端掉,兩人都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在接到楊瑞有關私鹽過境傾銷一事的報告後,雖然他和宋思章聯名給朝廷上本,但心裏根本沒當回事。
身在局中的他和巡鹽禦史宋思章的判斷一樣, 都認爲這是京師中有人眼紅淮鹽巨利,妄圖插手進來從中分一杯羹。
這種舉動在他看來非常可笑。
就算對方有天大的背景,可若想在鹽商早已打通上下所有關系的江淮一帶火中取栗,結果肯定是費盡心思後铩羽而歸。
想從富甲天下的鹽商手中搶錢,這是想搞事情啊?鹽商們怎會答應。
胡亭路上本之後,把幾名關系密切的大鹽商召集過來,故意把消息透露給他們,并表示自己除了上奏朝廷, 從上面給對方施加壓力之外, 還準備召集幾處巡檢司的鹽丁出馬,用武力給對方一個迎頭痛擊。
鹽商們聽到消息後,個個都是驚怒不已,心下都在暗自琢磨,這到底誰這麽大膽子,敢在虎口奪食?
在得到轉運使大人的官方表态後,鹽商們都是承情不已。紛紛表示将會出錢出人,聽從大人安排,不管對方背後是誰,都要将其連根拔起,以消後患。
沒過幾日,聚居在揚州和淮安的鹽商們便得到了相關消息,胡亭路家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鹽商們争相前來拜訪,以真金白銀的形式表達對胡大人義舉的支持, 表示這些銀錢是給巡檢司鹽丁緝拿私鹽的賞錢,請胡大人代表官府發放賞銀, 用以提高鹽丁們的士氣。
這些話都是場面上的說辭, 如此多的銀錢到底給誰,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結果鹽丁還沒聚集起來,胡亭路便已收下了鹽商們的豐厚大禮。
就在大家熱情高漲之時,楊瑞和黃燦在揚州的家便被錦衣衛抄了。
當仆從回報說錦衣衛将楊、黃二人家産掃蕩一空,連同兩人的家眷一并上船離開揚州時,胡亭路預感到事情不妙。
原先認爲的私鹽過境的猜測看來是錯了。這次絕不是私鹽傾銷的小事,而是針對整個兩淮鹽業而來的一場陰謀,轉運使司更是首當其沖,對方像一頭隐藏在草叢中的惡狼,不知何時便會竄出來狠咬一口。
要是對方想侵占兩淮鹽業,胡亭路倒是抱着一種無所謂的态度。
因爲隻要有人參與進來,身爲管着這棵搖錢樹的主人,他都少不了好處。
就跟當初的徽商想參與兩淮鹽事,與經營多年的山陝鹽商競争市場時發生的事别無二緻。
手握主導權的轉運使成了雙方正想巴結的對象,吃了這頭吃那頭,不管誰勝誰負,轉運司衙門上下都是撈足了好處。
但當時雙方一是動用各自在朝堂的關系,讓朝廷大佬出面說清,二是花費重金收買使司官員,并未用武力解決問題。
這次明顯不同的是,對方不知是哪路神仙,竟然能使動錦衣衛出馬,難道是皇室中人?
錦衣衛這個龐然大物的參與,讓胡亭路感受到了切身的危險。
胡亭路當初走通的是當時的首輔周延儒的門路,他和周延儒乃是姨表親,周延儒要喊胡亭路一聲表兄。
在周延儒崇祯二年當上内閣首輔後,萬曆四十一年就中了進士,但一直在中下層徘徊的胡亭路才算是鹹魚翻身,一路躍升,于崇祯四年謀得了這個從三品的肥差。
崇祯六年周延儒被溫體仁擺了一道,崇祯一怒之下将其罷相趕回老家之後,胡亭路一度擔驚受怕,生怕被表弟的仇人給攆下位去。
但溫體仁由于威望資曆不夠,爲人陰損之故,一直忙于和朝中重臣互相攻盰,沒騰出手來收拾胡亭路。并且周延儒在任時爲人不錯,朝中大臣還念着他的舊情,加上胡亭路年節之禮都送的很厚重,所以才在這個位子待了下來。
随着自己的家産每年以驚人的數量增長着,胡亭路在志得意滿的同時,也隐隐産生了早日緻仕歸家的想法。
他倒不是怕被皇帝或朝廷清算。因爲整個大明官場風氣都是如此,誰有本事誰使,在什麽位子上撈什麽樣的錢,這已經成爲了一種潛規則。
就算被政敵攻擊,被迫緻仕,但家産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年近六旬的他多年來過着紙醉金迷的奢華日子,身體已經時常感到倦怠,并且這兩年他覺得皇帝和朝廷好像有了新的變化,具體何種變化他不知道,但直覺告訴他,官場的風向變了。
該收手時就得果決一些,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再收鹽商幾筆孝敬就就夠了,胡亭路心中時常暗想道。隻要子孫後輩不會出現敗家子,他在任五年到手的銀錢,足夠數代甚至十代花費的了。
偏偏就在此時,一場突如其然的變故從天而降。
現在胡亭路隻想着能盡快解決掉這個麻煩後,堅決上本乞骸骨回家養老。隻要平安緻仕就算安穩落地了,朝廷還沒有秋後算賬的風氣。
宋思章的唉聲歎氣讓一直在思考辦法的胡亭路心煩意亂,但兩人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所以他還不能發作對方。
于是他忍着怒氣開口勸道:“文華何須如此!适才你我所議,不過是往最壞處去想而已,此事遠未到你我之絕境,此刻要做的便是如何應對罷了。别忘了,那幫鹽商也不是善與之輩,現下有人打上門來,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宋思章崇祯四年會試中的二榜,被分到吏部觀政一年後便去了督察院,前年走通關系謀得此位,這幾年來也是迷醉在了江南這個溫柔鄉裏。
聽到胡亭路的話後,坐在椅子上的他身子前傾,緊盯着胡亭路開口道:“老大人,你覺得在錦衣手中,楊瑞與黃燦還能守口如瓶不成?此二人要是胡亂攀咬,錦衣貪婪如狼,豈會就此收手?鹽商門路再廣,可僅限朝堂之上,錦衣親軍豈是鹽商所能左右!你我說不定将來與楊、黃诏獄相會也!”
除了平時鹽商的孝敬以外,他這幾年也收了楊瑞、黃燦不少好處。
雖然受賄是大明官場都知道的秘密,可要是上面真要追究,那可就很難善了了。花費重金打點關系,然後罷官緻仕算好的,那還是說被朝廷處置的結果,文臣之間都會給對方留有餘地,以免将來自己也有那一天。
可這次卻是錦衣衛繞開朝廷親自出手,很可能已經是上達聖聽,那結局就可想而知了。
胡亭路也是一籌莫展,周延儒倒台已經三年多,他在朝中并無其他依仗,現在就是再多銀子找不到門路送出去,何況也想不出誰能在錦衣衛中說的上話。
二堂内的氣氛十分凝重,想到可能的後果,兩人都陷入深深地絕望之中。
宋思章忽然打破沉默,開口問道:“老大人,程芳、汪甫他們幾個是何說法?除卻前幾日納銀助饷鹽丁之外,對淮安提舉司一事可有應對之策?”
宋思章口中的程芳、汪甫幾人,皆爲日常與胡亭路來往甚密之徽州籍鹽商,個個都是家資數百萬,交遊廣闊之輩,在江南官場中名聲甚響。
除了轉運使司這種直管衙門外,程、汪幾人與南京守備太監、南京守備武臣、南京兵部尚書、應天知府等手握實權的巨頭也是交往密切,在江南一帶不管是發生何等事端,這幾人都可動用關系解決掉。
山陝鹽商雖也巨富甚多,但其本性粗鄙不堪,言行舉止粗魯直率,很不符以風流才子自居的胡亭路的口味,所以除了年節孝敬以外,胡亭路與其來往不多。
徽商大多從小入族中私塾讀書,向來以文雅自诩,其行舉已與文人一般無二,故此更得胡亭路歡心。其家中的幾名美貌的揚州瘦馬,也都是徽商相送,兩下日常來往頻密,相互之間引爲同類。
胡亭路點頭回道:“本官昨日已知會程、汪幾人,程芳已遣府上管事連夜攜重金前往南京,拜訪守備太監張彜憲張公公,以及南京守備忻城伯趙伯爺等人,促請幾位上官能動用與聖上及宮中的關系,把此事消解開來,若最終能成事,你我可得深感其情啊!”
宋思章聽完後略微松了一口氣,這幾個徽商還真是飽讀聖賢書的仁義之輩啊,值此非常時分,能仗義出手相幫,自己真要承人家一個天大的人情。
要真是能說動張彜憲出面,此事說不定還有轉折的希望,因爲宮中的太監與錦衣衛還是關聯甚密的。
張彜憲身爲司禮監秉筆出身,朝會時都要站班朝堂,而内廷諸人與錦衣衛都指揮使都如皇室家仆一般,日常有所交集也是常有之事。
胡亭路與宋思章猶如溫水中的青蛙,尚不知釜底的大火眼看就要猛烈燒灼起來,所有的希冀和幻想都成了一場奢望。
其實他倆的這些行爲都是官場多年來形成的慣例,緊要關頭就要四處拜門求助,以期貴人相助渡過難關。
大家都是這樣去做的,并且往往最後都能受益,就算定罪,罪責也會減輕很多。
殊不知這次是一個鐵了心要拿他們下手的狠主,就是找出天王老子說情也白搭。
胡亭路和宋思章現在猶如三歲小兒,懷抱巨金行于鬧市,下場可想而知。
既然寫沖突,就不能隻寫一方的情況,那叫想當然。對方的反應和應對也要寫出來,不然怎麽叫對手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