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甯宮離乾清宮很近,崇祯帶着王承恩從兩宮之間的長廊行了片刻,便已到了坤甯宮的側殿。
路過側殿時,殿裏傳出吱呀做響聲,這是周皇後在裏面放置的紡車發出的聲音。
周皇後是蘇州人,家境清寒, 她自幼便學會了操持家務。父親周奎以給人算命得來的銀錢養家糊口,一家人過着勉強溫飽的日子。
這樣的家庭環境養成了周氏沉默剛烈但不失溫婉的性情。
十二歲時舉家遷到京城,周奎依舊于鬧市設攤算卦。
天啓六年信王選妃時,十七歲的周氏被懿安皇後張嫣選中成爲了信王妃;第二年崇祯即位,周氏順理成章的成爲了正宮皇後。
由于周後家境出身一般,又在潛邸生活過一段時間, 所以至今未失平民本色。她知道朝廷财政拮據, 自己的丈夫憂心國事,爲了省下銀錢剿賊安民, 一向節儉自律,就連内衣的袖子磨破也不願花錢置辦新衣。
所以周後買來二十餘架紡車,在偏殿教宮女紡紗織布,用以制作一家人的衣服所用。
周後不僅親手紡紗制衣,就連洗衣燒飯也是親力親爲。
天啓七年,崇祯剛剛入宮登基,宮内形勢波谲雲詭。懿安皇後曾嚴厲告誡朱由檢“勿食宮中食!”
當時的崇祯是帶着餅子入的宮。登基之後,還得提防魏忠賢的人在飲食中下毒,所有飲食全部由周後親自下廚烹調。
崇祯不由想到,要是換了自己,上了台也會把魏忠賢幹掉!并不是因爲魏忠賢權勢太大,而是他太危險了!
讓皇帝吃飯睡覺都不安心,不幹掉你幹掉誰?
其實魏忠賢未必真敢下毒,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先下手爲強, 不然誰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
走到正殿門前,崇祯邁步而入, 還未走到後殿, 便聽到裏面傳來太子朱慈烺的聲音。
“剛教你的,轉眼即忘!跪下!把這幾個字識了再起來!”這是朱慈烺在說話。
又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小秦子你笨死了!太子哥哥教本宮認字,本宮一學就會!你趕緊學,不然不讓你吃飯喽!”
崇祯笑着轉過屏風走進後殿,開口道:“烺哥兒何時成了小先生了?”
坐在地上的朱媺娖擡頭看到是崇祯,把手中的風車一扔,爬起來喜笑顔開的朝着崇祯跑了過來,嘴裏叫道“父皇!父皇!帶我出宮玩!”
崇祯彎腰一把将她抱在懷裏,笑道:“外面炎熱,等天氣涼爽一些,父皇帶你去摘果子吃!”
朱媺娖親昵的雙臂環住崇祯的脖頸,高興地道:“好呀好呀,明日就涼快了!父皇,明日咱們就去!”
朱慈烺過來行禮道:“兒臣拜見父皇!”
然後對崇祯懷中的朱媺娖皺眉道:“媺娖,下來!還沒給父皇行禮呢!”
朱媺娖趕緊掙紮着從崇祯懷中下來,矮身行禮道:“媺娖拜見父皇!媺娖明日摘了果子先給父皇和母後吃!”
崇祯哈哈大笑,牽着她的小手走向錦墩,坐下後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看着前面跪着的小内監,笑着問道:“太子因何罰你?”
這名小内監就是剛才去禀報讓崇祯來用膳的那位,姓趙,今年十一歲,看上去老實憨厚。
聽到皇帝問話,小内監磕了個頭後道:“回禀皇爺,适才太子殿下教奴婢識字,一共三個字,奴婢都記得了。可看到公主殿下在耍風車,奴婢一下子就把字給忘了!”
崇祯頓時樂不可支。這麽大孩子正是貪玩的時候,這小内監肯定是記住了朱慈烺所教,但看到朱媺娖的風車好玩,頓時就分了神,朱慈烺再一催,就什麽都忘了。
他笑着對小内監道:“朕請先生放過你怎樣?”
一個聲音佯嗔道:“皇上如此也不怕壞了學規呢!”
崇祯轉頭望去,隻見一身布衣的周後站在後殿門口,身旁的宮女端着一道菜,見皇帝望來,那名宮女趕緊頓身屈膝行禮。
朱媺娖趕緊從崇祯腿上溜下來,父皇喜歡和自己親;可母後最重規矩,一見到她纏着父皇撒嬌,過後都會訓斥她。
崇祯起身笑道:“孩童嗎,規矩不能壞,但也要因材施教才好!這五香排骨做的好,幾步外便聞香氣撲鼻,令人胃口大開衙!”
周後笑道:“既然皇上開口,小秦子起來吧!下去用飯吧!”
小秦子趕緊磕頭謝恩,起身退下。
待宮女将盤子放到案幾上離去後,崇祯和周後以及幾個孩子分别淨手,次子定王朱慈煥也來到殿内,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了起來。
周後的蘇州菜做的很地道,雖是家常菜式,但是色香味俱全。崇祯今日胃口大開,吃了兩碗米飯方才作罷。
周後開心的望着吃的香甜的丈夫,幸福感油然而生。自去年避居武英殿以後,丈夫好像變了很多。
原先急躁易怒的性情徹底改變,言行更加深沉穩重,舉止間充滿自信。平素時常緊皺的眉頭也日見舒展,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崇祯漱口之後來到錦墩之上坐下,周後跟随而來,與他對坐一起。
崇祯開玩笑道:“皇後手藝越發精湛了,要是哪天你我流落民間,皇後的手藝開間飯館亦可養家,哈哈!”
周後佯嗔道:“要真有那一天,皇上與妾身還能得活?”
崇祯看着還沒吃完的幾個孩子,鄭重的道:“皇後放心,朕不會讓那一幕發生的!若是有那一天,也是朕自願去民間體驗市井之樂,絕非是丢了江山被迫如此!”
周後從案幾上的果盤中拿起一個桃子遞過來,笑道:“東宮适才遣人送來鮮桃,皇上嘗嘗!”
崇祯接過後看着周後笑道:“莫不是田妃有事自家不好意思張口,所以請托與你?”
周後笑道:“還不是前番田國丈與人酒樓糾紛一事!田妃怕皇上訓斥,故而讓妾身從中緩頰!”
崇祯啃了一口金黃色的桃子,贊道:“這桃子好吃,甜美多汁!讓幾個孩子多吃一些!”
周後笑道:“烺哥兒曆來不喜此物,可今次卻拿走一筐送去宮外!妾身不知烺哥兒宮外還有熟人不成?”
崇祯自知是送于二丫,對此事他一直是順其自然。遂笑道:“烺哥兒慢慢大了,不去管他!田國丈一事,朕已令駱養性去辦了。皇後可告知田妃,祖宗家法不可廢,田國丈要是再不知收斂,禍恐及她矣!”
周後輕歎一口,皺眉道:“田國丈确實有些過了,依仗皇親之名橫行無忌!此次皇上若能開恩,但願其以後稍知收斂,不使田妃再受難爲!”
崇祯笑笑沒回應。
田妃的的父親田弘遇原是揚州衛所一名把總,平素遊手好閑,結交市井混混,在當地名聲不佳。
後田妃被選入宮中,田弘遇父憑女貴,一躍成爲錦衣衛指揮同知。平日裏帶着一幫地痞橫行京城,仗着自己皇親的身份四處惹是生非,經常被禦史彈劾。
這次是因田弘遇被手下的混混撺掇,看中了一間東城生意極好的酒樓,想要以低價盤下,一邊經營賺錢,一邊憑借酒樓結交關系,也順便作爲自己吃喝玩樂的一個據點。
這家酒樓一年純利足有萬餘兩,已經經營數十年。田弘遇出價五千兩便要人家轉讓給他,酒樓老闆當然不肯。
田弘遇拿出皇親和錦衣衛的名頭吓唬酒樓老闆,并安排幾十個混混露出滿身刺青坐于酒樓大堂之中,幾人一桌,點上一碟小菜後,拿出自帶的酒水就開始猜拳行令,搞得酒樓烏煙瘴氣,一連數日都是如此。很多老客戶也不願登門,酒樓生意一落千丈。
老闆無奈之下,帶着兩千兩銀子擺放田弘遇,請他高擡貴手放自己一馬。
田弘遇聽說酒樓年賺萬金,哪肯讓這塊肥肉從嘴邊溜掉。
銀子是收下了,也慷慨大度的表示此事了了,可沒過幾日那幫混混又如前番一樣來鬧事,酒樓老闆一怒之下告到了巡城禦史那裏。
巡城禦史李佳奇早就聽說田弘遇的諸般行徑,對其惡感甚深,一隻向找個機會收拾他一下。但苦于很多苦主不敢告官,民不舉官不究,自己總不能因爲風聞就将田弘遇逮治入獄吧?
接到酒樓老闆首告,李佳奇立刻派人将那幫混混抓了起來。一頓闆子打下,那幫混混就把田弘遇拿出來做了擋箭牌,滿以爲皇親和錦衣衛雙重身份能讓他知難而退。
他們不知道的是,禦史都是些看發喪不嫌殡大的主。
遇到這種既能爲民做主,又能博得朝官們一緻好評的事豈能輕易放過?
李佳奇二話不說,派人拿着票證去讓田弘遇到堂質詢,是否确實是他指使他人謀奪良民财産。
田弘遇哪裏肯去過堂受審,要是去了以後還怎麽做人?
他不想放掉這棵搖錢樹,但又無法左右的了巡城禦史,于是就進宮找到田妃,讓女兒出面求皇上幫忙。
隻要皇上一句話,李佳奇就得放人,其他官府中人自然也不敢再插手。
隻要這幫手下再鬧上幾日,酒樓在無法正常經營的情況下,隻能乖乖轉讓給他了。
駱養性早就把此事報給了崇祯,因爲田弘遇的雙重身份在那擺着。
崇祯對這個便宜丈人如此卑劣之事實在是瞧不起。
你要好好的求到朕這裏,想要正經做生意賺錢,朕把海鹽送你一處分銷之地,你就坐在家中等着收錢就是了,何必動用這種惡心人的手段謀奪他人财産呢?
搞得現在禦史彈劾,百姓戳脊梁骨。
但田弘遇也沒做的太過分,至少沒因爲謀财而害命,還是有點底線的。
他要真是遣人放火殺人,皇帝也無法保他。
考慮過後,崇祯招來李佳奇,對他堅持公平正義,對抗權貴的做法大加贊揚。之後溫言相勸,說自己老丈人也非作惡多端之輩,可能是受人蠱惑下,才起了貪念。此事就此作罷,就當沒發生過,算是給朕一點面子。
李佳奇當然是知情識趣之人,見皇帝姿态如此之低,立刻順坡下驢。表示此事定是有人假冒國丈之名行的惡事,自己回去定會秉公斷案,将冒名之人懲治之後就此結案,于是這才作罷。
崇祯吩咐駱養性,借此機會在京城開展一場嚴打行動,将那些大惡不做,小惡不斷的城狐社鼠徹底清理一遍,讓深受其害的百姓過得更加安心。
錦衣衛在順天府的配合下,經過半月整治,逮獲平日看場護院,敲詐勒索良民,拐賣婦女兒童的地痞混混一千餘人,然後将其全部送到門頭溝的煤礦服勞役,視其日常表現決定勞役長短。
崇祯把田弘遇招來大罵一頓,嚴厲警告他,以後再不收斂,就将其打發到前線與流賊作戰。
田弘遇被吓得不輕的同時,心裏也埋怨這個便宜女婿,一點情面不給。自家又不懂經商,沒法像周奎一樣靠着皇親名義,靠經商賺了大把銀子。
崇祯知他心中所想,畢竟是親戚,打一巴掌還要給個棗吃。便将準備做海貿一事告知他,讓他拿錢入股,等着分紅利就行。
田弘遇聞言大喜,他在揚州多年,自然知道海貿利潤的豐厚。聽到隻要拿錢入股就坐等紅利,心中當然高興。
于是他興高采烈的拜别皇帝回了家,也忘了順便告訴女兒,不用求情了。
這事前幾日發生之事,周後和田妃都還不知情,所以才有了适才田妃委托周後求情一事。
崇祯簡單将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周後這才放下心來,等田妃再來請安時告知她邊可了。
兩人又閑聊片刻,崇祯小憩半個時辰後,帶着王承恩回了乾清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