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率陝西副總兵賀人龍及其麾下五百精銳騎兵,連夜趕路,終于在四天後抵達樊城境内。
一路趕來,并未見有村莊被搶被屠的迹象,因爲已過農忙時節,田地裏基本見不到耕作的農人,官道上行人商旅更是稀少,偶有商販行人,看見大股的官軍騎兵,早就遠遠的避開,生怕招惹事端。
進入樊城境内後,賀人龍早就派出夜不收前往哨探,大隊人馬則是控辔緩行,前隊和後隊相距幾裏,以防敵襲,中軍大隊則是簇擁着洪承疇。
距離樊城縣城幾裏左右的時候,前路揚起煙塵,探路的尖哨飛奔而回。來到中軍,在距離洪承疇十幾步左右勒住坐騎,翻身下馬急趨疾步,單膝跪地大聲禀告:“禀督帥,卑職奉令哨探到縣城之下!城門緊閉,城上也未見叛軍旗幟,周圍村子都沒有人,并未有擄掠焚燒的痕迹!”
洪承疇眉頭輕皺,捋須不語。賀人龍揮手讓探馬退下後,坐騎往洪承疇身邊湊了湊,欠着身子說道:“督帥,難道是叛軍探知我等前來,已經棄城而去?”
洪承疇搖了搖頭,說道:“如果川兵棄城,那肯定不是這番景象,而是城門洞開,大掠而走!”
說到這裏,斜眼看了看賀人龍後繼續說道:“官軍的名聲在民間可不是很好,你應該心中有數!”
賀人龍尴尬的把視線挪向他處,他的部屬是什麽德行他最清楚。平日裏作戰沒少搶劫士紳百姓的财物,雖然極少有奸**女,傷人性命之事,但奪财傷人的事時有發生。
賀人龍心裏清楚,督帥對官軍掠奪财物的行爲是睜一眼閉一眼。因爲約束的太緊,官軍就會産生怨氣。畢竟兵饷積欠甚多,再不找機會搶一點,官軍就會士氣全無。
但如果有燒殺奸淫之事發生,督帥可是毫不容情。前次在渑池縣境内,左良玉部追擊賊寇張妙手、撞塌天,賊寇逃遁進山,官軍以助饷爲名向知縣索要财物不成,遂搶掠當地大戶并奸淫其妻妾,導緻其妻不堪受辱投井自盡。
事後大戶告到了督撫衙門,洪承疇得悉此事勃然大怒,派親兵将奸淫并緻死人命的三名官軍逮獲斬首,其中還有一名千戶,事後全軍惕厲。
洪承疇下令前進,全軍直驅縣城。一刻鍾後來到城下,城門果然是緊緊的關着,但城頭空無一人。
洪承疇讓幾個嗓門大的官兵站在城下齊聲大喊:“洪督帥親臨,城裏人速來回話!”
過了好一會,緊閉的城門忽然打開一扇縫隙,一群人魚貫而出。爲首的是一個身穿青色官服,上有藍鵲補子,頭戴烏紗的三旬左右的文官,看服色應該是樊城知縣了。他身後則跟着一群披頭散發,赤裸上身,雙手背負的武将打扮的官軍。洪承疇等人看到這一情形頓感驚詫,隻見那文官上前躬身行禮道:“下官樊城知縣羅伏龍參見督撫大人!”,跟着他的那群武将則跪倒在地。
洪承疇翻身下馬,緩步來到羅伏龍面前,問道:“羅知縣,此處是何情形?”
“督撫大人,說來話長,還請大人移步縣衙,下官仔細禀告!”羅伏龍拱手答道。
洪承疇點頭應允,開口道:“貴縣前面帶路吧!”說罷背着雙手往城門走去。
賀人龍見狀急忙催促坐騎上前,高聲道:“督帥,小心有詐!”
洪承疇停住腳步,轉頭說道:“大明雖然流寇肆虐,但至今爲止從未有從賊的文臣,本督相信羅知縣!”
“督帥,還是小心爲好!卑職先遣人進去查探,确認無事後督帥再入城不遲!”賀人龍很堅持。
開玩笑,萬一有詐被人埋伏,督帥失陷,那自己可是殺頭誅族的大罪。
洪承疇見其态度堅決,也就從善如流,站在原地等候。
賀人龍急忙派一隊親兵騎馬進城查探,洪承疇則是與羅伏龍閑談起來。
過了大約一刻鍾,親兵縱馬而回,來到洪承疇近前下馬行禮後大聲禀報:“禀督帥,城内各家門戶緊閉,未見有打鬥痕迹,縣衙門前有衙役值守,觀其神色并無異樣!”
洪承疇聽罷回禀,開口道:“羅知縣,走吧,帶本督去縣衙歇息!”羅伏龍聞言施了一禮後緊走幾步在前引路,洪承疇邁步跟随。
賀人龍叫過一個親兵低聲囑咐幾句後,那親兵掉轉馬頭吆喝了一聲,帶頭沿城牆奔行而去,隊伍裏分出十幾騎跟随其後。這時從城裏出來的那群将官紛紛站起來,賀人龍對身邊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有的取弓在手,有的拔刀出鞘,警惕的看着這群官軍打扮的人,賀人龍打馬小跑着跟着洪承疇進入城内。
縣城面積不大,此時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周邊不論是店鋪還是住戶都是房門緊閉,隐約能看到門後一雙雙眼睛在打量着衆人。
入城後,跟随而來的騎兵分出幾隊沿着城内幾條街道穿行查探,其餘的抽刀亮劍警惕的四處觀瞧。
不一會一行人就來到城中間的縣衙,幾個衙役無精打采的站在門口,看到縣尊後趕忙施禮。
羅伏龍伸手請請督撫進衙,早有幾個親兵進内查看,片刻後出來一人,搖頭表示無事。
洪承疇遂當先步入縣衙,親兵們下馬,大部分在外面警戒周圍,十幾個親兵手持兵刃押着那群将官進入衙内。
洪承疇繞過大堂的屏風步入内堂,賀人龍和羅伏龍緊随其後,那群赤身散發的将官則是在縣衙裏的院子站定,親兵們在一旁監視。
羅伏龍恭請洪承疇上座,自己則打橫坐下,賀人龍扶刀立在督帥身後,并未落座,一個老仆聽到動靜從後院進來,羅伏龍吩咐其看茶,老仆應聲而去。
“羅知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幫武将應該就是川兵的将領,到底發生何事?速速講來!”洪承疇開口道。
“啓禀督撫大人,那幫人的确是川兵的将官,事情是這樣的。。。”羅伏龍回禀道。
四川援剿總兵鄧玘接督帥府軍令後,就帶着屬下六千官軍拔營趕往樊城。
鄧玘爲人刻薄寡恩,長期克扣屬下官兵饷銀,對下屬動辄打罵。普通士兵月饷一兩二錢,朝廷按人頭撥發,雖然時常積欠,但隔幾月也會撥下一些,隻是積欠不補。
饷銀撥到軍中,士兵隻能拿到一半甚至更少,當兵打仗爲的就是錢糧。這一年多來,鄧玘累計克扣的軍饷已經過萬兩,他打發親兵将克扣的軍饷直接護送回四川老家,官兵得知無不憤恨,積怨日漸深重。
這日行抵樊城,官軍在縣城西北十裏處安營紮寨,樊城知縣組織當地鄉紳勞軍,送來數十壇美酒,十頭生豬,另有油鹽米糧若幹。
樊城縣勞軍之人走後,鄧玘命親兵殺豬煮菜,與監軍太監劉雲忠以及一幹親信呼喝暢飲,通宵達旦。不幾日,送來的美酒肉食就被他們一衆人消耗殆盡。官兵們平時吃飯都吃不飽,好容易有人送來酒肉,卻連一點肉星都看不到,于是官兵們聚集鼓噪起來。
鄧玘正在和劉雲忠暢飲大嚼,聞聽營帳外鼓噪聲越來越大,便命親兵查看,不久來報說是官兵聚集。
鄧玘站起身形,袒露着長滿護心毛的上身,一溜歪斜的來到帳外。
遊擊高其勳上前見禮後,開口道:“總制大人,我等聽聞縣衙派人勞軍,送來酒食若幹,特來領取!”
鄧玘醉醺醺的斜着看了他一眼,說道:“縣衙派人勞軍是不假,但酒食是送于我和監軍的,你一個遊擊有何資格享用?”
高其勳聞言強壓怒火,開口道:“總制大人,弟兄們爲朝廷出生入死,平時連飽飯都經常吃不上,饷銀更是短缺!好容易有人勞軍送來肉食,爲何我等無權享用?”
鄧玘見他頂撞自己,頓時大怒。低頭尋見一根木棒,俯身拿起後照着高其勳劈頭蓋臉的抽了下去,邊抽邊罵道:“你一個小小的遊擊,竟敢頂撞與我,誰給你的膽子?信不信老子斬了你?”
一頓抽打,高其勳滿頭滿臉鮮血直流。
監軍太監劉雲忠等人聞聽聲響,也是走出帳外,看到鄧玘抽打高其勳,劉雲忠笑的滿臉開花,拍手叫好,尖聲大叫:“打得好!使勁打!這等不分上下尊卑之徒,打死最好!”鄧玘的一衆親信也是撫掌大笑。
這個劉雲忠根本不懂軍事,仗着自己是宮裏來的,來到軍中就趾高氣揚,自稱軍門。到處宣稱自己的幹爹是内官監掌印太監張彜憲,皇上身邊的紅人,誰若敢得罪他,他跟幹爹說一聲,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平時除了總兵鄧玘,其他的副将、參将、遊擊等主要将官,見到他必須要大禮參拜,官兵們對他十分反感。但也十分懼怕,這更助長了劉雲忠的驕橫跋扈,經常無故毆打士兵。久而久之,官兵對他的反感上升到了憤恨的地步。
鄧玘接着酒勁毆打高其勳,聚集的官兵敢怒不敢言,現場一片沉寂,但官兵的怒火已經熊熊燃起。
鄧玘怒氣未消之下,回身抽出身邊一個親兵的腰刀,轉頭揮刀就要将高其勳斬于刀下。
高其勳的親兵劉二柱眼見自己的将主就要死在刀下,熱血上頭,一個箭步上前,抽出腰刀一個斜劈,鄧玘一聲慘叫,持刀的右手已經自手肘一下被斬落地上,他嘴裏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呼,疼的抱着斷臂在地上打滾。
劉二柱一不做二不休,上前舉刀砍下,鄧玘身首頓時分離,鮮血從脖腔噴射而出,不管是聚集的官兵還是劉雲忠等人都驚呆了,一個手握重兵的朝廷總兵居然被自己手下一個小小的士卒斬首了!
沒等大夥回過神來,劉二柱舉刀吼道:“鄧賊已死,殺了劉太監大夥喝酒吃肉啊!”
聚集的官兵頓時熱血沸騰起來,成百上千人持刀拿槍呐喊着湧向劉雲忠等人,片刻功夫,劉雲忠等人被亂刀砍爲肉泥。
人也殺了,禍也闖了,衆人慢慢冷靜下來都開始害怕起來。
高其勳更是呆立當場,他雖因爲憤怒而質問鄧玘,但從未想過要殺了總兵和監軍,那可是造反的重罪啊!
這下好了,一頓酒肉引發的一場血案已經不可更改。自己在戰場上拼殺好容易積功升到遊擊将軍,這回全完了,他懊喪的抱頭蹲下,何去何從,腦海裏一片空白。
其餘官兵也面面相觑,慢慢放下刀槍,不敢出聲,生怕誰先說話就會被推出來當了替罪羊。
劉二柱提着猶在滴血的腰刀,大步來到高其勳面前,高聲說道:“将軍,要不咱們反了吧!整天吃不飽,饷銀也欠了半年,咱們是拿錢賣命!現今到處是賊,咱們奉将軍爲主,占山爲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豈不痛快!”
高其勳蓦地跳起來,對着劉二柱一頓拳打腳踢,邊打邊罵道:“叫你占山爲王!叫你大塊吃肉!你他娘的是話本聽多了壞了腦子!咱們是官軍!是官軍!你他娘的竟敢和反賊一夥,打死你個狗日的!”
劉二柱不敢還手,扔了刀抱住頭蹲在地上,由着高其勳暴打,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挨幾下拳腳隻當撓癢癢。
高其勳打了一陣方才停手,累的呼呼隻喘粗氣。看這貨一副嬉皮笑臉不在乎的神情,頓時又是一陣生氣,上去又踹了他幾腳,要不是這貨在戰場上救了自己幾次,自己早就拿刀砍了他當替罪羊給上峰交代了。
他恨恨的罵了一聲,轉身對官兵們高聲說道:“各把總帶大夥各自回營,沒有軍令不許出營,違令者斬!千總以上的留下,我有話說!”
衆人各自散去,幾名千總留下。
高其勳招呼他們進了鄧玘的營帳,衆人坐下後,面對這剩下的美酒肉食毫無胃口,都在爲自己的前途擔憂。
隻有劉二柱看見這麽多好吃的,暗自咽着口水,但看着上官們的臉色難看,也不敢自己去吃。
“都說說吧,接下來怎麽辦?總不能真如那個夯貨說的去落草爲寇吧?”
高其勳官職最大,這次事件也是他先出的頭,平日裏作戰也是奮勇當先,在軍中頗有威望,所以衆将以他爲主。
衆将相互看了一眼,千總姚懷龍開口道:“将軍,要說劉二柱說的也沒錯。咱們剿賊好幾年了,賊是越剿越多,咱們的人越打越少。聽說闖王高迎祥兵強馬壯,連洪督盧督都怕他,再過幾年說不定他真成了事!咱們不如投奔與他,這幾千兵馬過去也是好大一股勢力,何況咱們作戰經驗豐富,将軍去了那邊,将來換了江山,也能弄個公侯坐坐!”
“閉嘴!”沒等他說完,高其勳厲聲喝止道。
“我高某人從懂事開始,就知道仁義禮智!知道忠于皇上,忠于朝廷!從軍之時起,我就誓言要做嶽武穆那樣的英雄好漢!這些賊寇燒殺搶掠,視百姓如豬狗!朝廷治下,百姓雖然貧困,但至少不會無故被屠!咱們都是窮困出身,都有家人親屬,如果不是當年入了軍伍,現在死于賊寇刀槍之下的有可能就有你我或我等的親人故舊!何況,軍中有多少弟兄的親朋已經喪命于賊寇刀槍之下?我等是人,不是牲畜!那些賊寇就是牲畜不如的活物!我與賊寇勢不兩立,誰再言投賊者高某定斬其首級!”
姚懷龍讪讪的不再出聲,衆人都沉默不語。
良久,千總乙邦才打破沉默開口道:“将軍,我等都是粗鄙之人,想不出什麽妙計!最好是找個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肯定有辦法!”
衆人一聽,是這個理,讀書人心眼多,知道的也多,這種事肯定有辦法應付。軍中都是大字不識的粗漢,上哪找有學問的人呢?衆人苦思許久也沒找到答案。
站在一旁的劉二柱嘟囔了一句:“軍中找不到,去縣城找呗!”
高其勳一拍大腿,笑罵道:“着啊!知縣大人就是學問人啊!人家是進士啊,有大學問啊!哈哈,這個夯貨有時也不似看着那麽笨!”然後衆人議定,天亮一起去縣城,随後派人把鄧玘等人的屍體掩埋,鄧玘的首級也和他的身體葬在一起。
第二日天剛亮,高其勳就帶着幾個千總來到縣城,城門一開,衆人進城後直奔縣衙求見知縣羅伏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