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會兒皇上看着謹妃,氣色卻不象一個彌留之際的人。
她的臉色還好,甚至已經清醒過來。
是真正的清醒着,與醫案上、與太醫們描述的那個“癫狂”的模樣全然不同。甚至見到皇上來了,她還有些慌亂的想把亂糟糟的頭發理順一些。
沒有給她鏡子,所以謹妃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她甚至對着皇上露出了一個自以爲妩媚的笑容。
在那張枯瘦的臉上顯露出來的笑容顯得很詭異,甚至顯得有幾分猙獰。
這種反常的亢奮,臉上不正常的潮紅,都絕不象是痊愈的征兆。
李署令也不會犯這樣的大錯,把在好轉的人說成是即将不久于人世。
這是回光返照。
一旁伺候的宮人明白,李署令明白,皇上也明白。
隻有謹妃自己不明白。
她隻曉得自己病了,現在見到皇上來,以爲皇上終于還是憐惜她,特意過來探望。
“臣妾病中失儀,還望皇上恕罪。”她有些慌亂,心裏埋怨着宮女爲何不先替她梳洗過,一面又趕緊說:“公主呢?公主也多日不見皇上了,快将公主帶來。”
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皇上肯定不會真的怪罪她。即使她一時糊塗做了錯事,有公主在,皇上總會原諒她。
沒見皇上都沒有降她的位份嗎?
看着謹妃那不加掩飾的帶着些得意的模樣,皇上并沒有對這個女子生出反感。
她就要死了。
畢竟她是公主的母親。
在這個時候,她過去曾做過什麽,皇上已經都釋然了。
其實謹妃,她也就是一個普通人。如果沒有入宮,隻是嫁入普通人家,她大概也隻是愛傳個閑話,對錢财吝啬,犯犯小錯但無傷大雅的平凡婦人。
皇上隐約還記得一些謹妃從前的樣子。
她小心翼翼的上茶的樣子,說話時不敢擡頭的樣子,因爲有孕得到封賞時驚喜無措的樣子……
那些記憶久遠而模糊,一一浮現又消散,謹妃最終變成了他眼前的模樣。
病骨支離,歇斯底裏。
“玉玢已經睡了,”皇上輕聲說:“朕來看看你。”
謹妃又是驚慌,又是竊喜。她試探着伸出手拉着皇上的袖子,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上次的事情。
她先說自己是一時糊塗,都是身邊人慫恿她。又改口說自己根本不知情,全是底下人瞞着她幹的。她說她做噩夢夢見皇上讓人來割她的舌頭……
謹妃氣喘籲籲,越說聲音越低,身子發沉。
“臣妾已經知道錯了,公主這些天沒見着皇上,肯定很想皇上了。臣妾做錯的事,皇上千萬不要遷怒公主。每回皇上來,公主都高興……”
謹妃還是十分嫉恨玉瑤公主,極力想替女兒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好話。
“朕知道。”
“臣妾近來身子不大好,對公主疏于照管。臣妾也知道皇上政務繁忙……也不敢有什麽有什麽非份之求,皇上倘若得空,早晚能想起來看一眼公主,臣妾就放心了。”
到後來她已經發不聲音了,可是嘴唇還在不停的張合,眼神也漸漸渙散。
方尚宮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進來,站在皇上身旁,兩人無聲的目送謹妃咽下最後一口氣。
一旁太醫上前去摸了脈博,又試了鼻息,輕聲禀告:“皇上,謹妃娘娘已經去了。”
皇上沒有出聲。
方尚宮彎下腰,伸手輕輕覆在謹妃的臉上,将她還圓睜的眼睛合上了。
這些年裏她見了太多的死亡,多謹妃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
可是不管經曆多少回,她始終做不到面對死亡無動于衷。
等皇上和方尚宮走出壽康宮的宮門時,整座宮城都籠罩在沉沉的夜幕之下,遠處的燈火顯得那樣渺茫冷漠,高高的宮牆擋住了夜風。
這座宮城和白天時巍峨輝煌的模樣全然不同,夜幕下它就象是一頭危險的猛獸,張開大口,無聲吞噬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賢妃,淑妃,謹妃,還有許多許多死去的人,連真實名姓都不爲人知。
方尚宮輕聲提醒:“皇上,回去吧。”
是該回去了。
皇上一時間都沒有發覺,他和方尚宮兩人都将去永安宮稱爲回去。
皇上伸出手來扶着方尚宮的手臂:“天黑,小心腳下。”
方尚宮怔了一下,才有些倉促的點頭:“是啊,是該小心。”
皇上在照料人方面實在沒多少經驗,不過方尚宮察覺到他的用心。起先幾步他邁得太大,發現方尚宮有些跟不上,就放緩了步子。
方尚宮其實沒有當過母親,一天都沒有。
雖然日夜都惦記着被迫分離的親生骨肉,但是多後母子相認,皇上他……已經是皇上了。方尚宮一時間實在不知道如何與皇帝兒子相處,連話似乎都不大會說了。
皇上問:“玉玢怎麽樣了?”
這話頓時勾起了方尚宮的心事。
“這孩子身子實在太弱了。”方尚宮曾經照料過大皇子的,這兩個孩子都是先天不足的弱症,一年到頭湯藥不斷。可是大皇子生母早喪,他是在宏徽宮一個人長大的,身邊的下人覺得他年紀小不懂事,難免欺主怠慢,大皇子初來永安宮時,那情形就夠糟了。
可玉玢公主是跟着親生母親生活的,皇上爲了她還将韓氏晉封爲妃,又将偌大一座壽康宮賜給她們母女居住。可以說玉玢公主是衆星捧月長大的,可是身子居然比大皇子還弱。
另外,方尚宮發現玉玢公主的心智也有點不對。不象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就連不到兩周歲的二皇子都比她要強得多,她簡直象是才落地的嬰兒一樣,對世事全然不懂,不會同人說話,除了吃和一些簡單的遊戲,對事物也漠不關心毫無反應。
聽了方尚宮的形容,皇上更加沉默了。
母子相認的喜悅還未來及細細品嘗,就被謹妃的死亡以及玉玢公主的病給沖淡了。
從壽康宮到永安宮路程很短,可是方尚宮深一腳淺一腳,走的跌跌撞撞的,回到永安宮的時候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可是看到永安宮裏熟悉的庭院和燈火,皇上與方尚宮兩人不約而同都暗中松了一口氣,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