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風園裏,她被關的那間屋子隻有一扇窗子,很小,特别高,屋裏沒有任何闆凳桌椅能讓她踩踏攀爬,每天屋子裏都是昏暗的,沒有多少日光能照進來。那原本應該是間儲木料的倉房,門扇足有三指厚,從早到晚都從外面扣着鎖。每天隻會送飯的時候會從外面将鎖打開,然後放下了飯菜又會馬上關起來,快得讓人來不及看清門外的世界。
如果最初發現自己有孕的時候她的情緒格外激烈抵觸,她對腹中突然多出的那塊肉有那樣多的恐懼和憎厭。但是後來一天天過去,她漸漸的變了。在危機四伏的深宮之中,如果說有什麽真正是屬于她自己的,那就是這個在她腹中不斷成長的孩子。她和他共同保有這個秘密,相依爲命。
她記得第一次胎動的時候她的心情。
害怕,震驚,但同時她又覺得那麽新奇。
她漸漸忘了被先帝強迫時的痛苦,忘了自己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生命有多麽憤恨。
他與那些龌龊全無幹系,他就是他,是她的孩子。
孩子一天天在長大,動靜也一天比一天要頻繁。她曾經有過尋死的念頭,可是後來她再也想不起自尋短見這回事。
她想過逃出去,逃離這吃人的深宮,不管到什麽地方都好,能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母子相依爲命。她會把自己能有的一切都給他,能看着他一天天長大……
賀妃發現了她的秘密,但是出乎她意料,賀妃沒有告發她,也沒有讓人處置她。其實在這宮裏,賀妃的處境也一樣危如累卵。她如果真能生下皇子,那自然一切都不同了。可問題是她能不能生得下來?皇後心狠手辣,皇上風流成性處處留情,小小一個賀妃在他心中根本無足輕重。
方尚宮不是沒有想過,賀妃留下她和腹中孩子的性命或許是出于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偷龍轉鳳……又或是爲了旁的,比如賀妃把自己有孕後的補品都給她吃過,每回都是如此,看她吃過之後沒事賀妃才會進食。
紙裏包不住火,她還是被皇後的人發現了,從此就被關了起來,幾個月暗無天日的煎熬,在幽禁的生活中,她每天都怕這是自己的最後一天,每天睡下都怕明天不會再醒來。
皇後無子,她養着幾個有孕的宮人是爲什麽,這一猜就猜得出來。
方尚宮那時每天都在心裏默默祝禱,她希望自己能生下一個健康的皇子,希望皇後能夠挑中他,這樣他就能活下去。
至于自己,那是肯定不可能保住性命的。
她一點兒也不怕死,她隻希望孩子能活。活得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太醫給她開的補藥她認認真真一口不落的喝完,每天送來的飯食她也都會吃,讓自己吃得飽飽的。也許正因爲她看起來如此老實聽話,逆來順受,看管他們的人會許她每天在院子裏走動一會兒。
但是一同被關起來的其他幾個人就不一樣了。有一個被關進來沒有多久就出了事,用一根折斷的竹筷自盡了。另一個則是發了瘋,把送飯的人給咬了,後來她也就不知去向了。
一直捱到了金風園的,包括她在内就隻有三個人了。
路上受了颠簸驚吓,所以那個不知道名姓的宮人到了金風園後不久就見紅了。
聽着隔壁傳來的一聲又一聲呻 吟慘叫,方尚宮覺得那聲音就象一根繩索般,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越收越緊。
她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如果她先一步生下了男嬰,那麽自己和姓宋的宮人對皇後來說大概就沒用了。
她又驚又怕,肚子似乎也隐隐的疼痛起來。
過了好久她才意識到,肚子疼的不對勁。
她也要生了。
隻有一個老宮女和一個看起來是醫婆打扮的婦人來照看她。
外頭大雨傾盆,方尚宮咬着布繩一聲不吭,她拼盡全力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生下來這孩子才有活路。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從來沒人告訴她,人要到這世上來需要經過這樣的艱難和苦痛。
但她生的并不順。外面已經天黑,雨越下越大,似乎永遠都不會停。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可孩子還是沒出來。連那尖銳的巨大的疼痛都象在漸漸離她遠去。
她好象能聞到屋裏彌漫的松香氣,窗縫裏透進來的雨水和泥土的氣味。
她知道身邊的人在說話,可是卻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後來還有人給她灌了一碗藥,喝了藥之後她的意識更加昏沉。
後來……
方尚宮輕聲說:“後來我就不醒人事,等到我再睜開眼時,已經過了五六天。我沒有死,可是我說不出話來了,躺在那裏動彈不得,一直到先帝從金風園移駕回宮,我才能勉強起身走動。”
“那時候我才知道,皇後生下了嫡子,皇上龍顔大悅,爲此還大赦天下,減免京城附近數十郡縣的稅賦。”
她擡起頭來,幾年來第一次正視着皇上。
窗外頭太陽已經落了下去。暮色四合,屋裏沒有掌燈,她已經看不清楚皇上的面容和神情了。
“奴婢也隻知道這麽多。我也想知道我生下的孩子究竟在哪裏,是死是活。如果他活着,那活在什麽地方?如果……他已經死了,那他埋在了哪裏呢?可是當年涉及此事的人一個也找不着了,我連自己是怎麽逃過一條命的都不知道。”
那一年之後她的身體也徹底垮了,每逢陰雨濕冷的天氣她就無法下地,她的嗓子也壞了,多年來隻能進食軟爛的粥湯,一直到大皇子出生的那年她才能勉強發出聲音,說出的話嘶啞難辨。
“其實奴婢也不是沒幻想過,我的孩子大概還活着……也許有生之年我能知道他過得很好,或許還能和他見上一面,這就足夠了。”
她幹涸多年的眼眶中漫上一層水光,方尚宮輕聲說:“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