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頭一回到清露池邊來。天陰着,湖面上起了霧。現在正是綠樹蔥郁的時候,可是現在從高處的清風台往遠處望,綠樹叢中有星星點點的彩色,紅的紫的黃的,都是宮人和嫔妃們系上去的彩縧和香囊。遠遠望去就象綠葉間綻開的花朵。
每個花朵般的香囊裏都裝着一個人的心願。
原來人人都有心願要求。
人可真貪心。
就連她自己也是一樣。
她祈願父皇平安,希望皇兄身子康健,長命百歲。希望娘娘順順當當生下孩子,不管是弟弟或妹妹都好。
算一算,她的心願也不少啊。
甘熙雲同她坐得近,兩人小聲聊天,夾雜在絲竹曲樂聲中,也沒有人注意得到。
“你做什麽老揉搓手腕?”
甘熙雲小聲說:“這幾天寫字寫得太多。”
“楊師傅罰你了?”
可是她倆一同上課,甘熙雲要被罰,她肯定會知道的。
“不是。是有好些宮人,想把心願寫在紙上,可是又不識字不會寫,我替雲光樓灑掃的小宮女寫了之後……”
玉瑤公主已經明白了,口子一開,那其他人就大着膽子過來求懇她幫忙了。
一個兩個沒什麽,十個八個大概也還應付得來,可單是雲光樓伺候的宮女就有幾十,甘熙雲到底寫了多少張啊?
“活該,下次别這麽瞎好心。”
“雖然說寫的累,可是一年也就這麽一回,她們有家回不得,見不着親人的面,一年到頭勞作不休,女兒節一年就這麽一回。”
雖然她幫不了别的,能幫她們把心裏的祈願寫下來,讓她們高興一天也是好的。
玉瑤公主對這飲宴十分不耐煩,她已經同大皇子說好了,趕在午時之前就出宮,等宮門落鑰之前趕回來。
連甘熙雲都對這趟出宮格外期待。
說起來,她來京城也有半年了,可是倘若問她京城是什麽樣,她卻是茫然無知。從進京她就進了宮,宮牆外的一切她都沒有見過。
今天能有機會出宮一趟,就象她說的,一年隻有那麽一次機會。更何況這次出宮是皇上首肯,白公公安排的,随同大皇子和公主殿下一同出宮,去的還是貴妃娘娘的舅舅家,自然無須有太多顧忌。
玉瑤公主早坐不住了,硬是按捺住性子待了多半個時辰,看了幾場教坊司精心排演的歌舞,湊到謝甯跟前同她說話。
謝甯早知道她坐不住。
她如玉瑤公主這般大的時候,女兒節的時候玩的可要高興多了。
“去吧,記得早去早回,要聽你皇兄的話,可别亂跑。”
對玉瑤公主來說,謝甯真不擔心她惹禍。就她也惹不出什麽皇上抹不平的禍事。隻擔心她磕着絆着摔着她自己,更擔心她把自己弄丢了。年年女兒節都聽說有姑娘被拐了去,卻沒有聽說有幾個被拐了還能再尋回來的。
京城自然比别處要好得多,每到這樣熱鬧的節慶之時,街頭巷尾都有巡檢司加派的人手,大的坊市街口還有水龍隊候命。可即使是這樣安排周詳,謝甯還是不太放心。
要說大皇子出宮去,謝甯是沒有什麽好不放心的,玉瑤公主就不成了,她是個姑娘家,她還沒有大皇子那麽聽話。
玉瑤公主心裏要樂開花了,臉上還要繃着,和甘熙雲兩人手拉手的往外走。
謹妃扭頭看了一眼,她早知道玉瑤公主念書的時候自己尋了個伴讀,而另一個伴讀則是明微公主之女喬書棠。
這讓謹妃心裏很不痛快。
明微公主從以前起就會看風向,攀高枝兒。淑妃在時她巴結着淑妃,淑妃一倒她又利索的掉個頭巴結上了貴妃,兒子女兒都送進宮來做伴讀。
謹妃可不會承認自己是吃不着葡萄才說葡萄酸的。但是在她内心深處,卻時時刻刻都有這樣的念頭盤距。
明微公主爲什麽不來巴結她呢?
就算玉玢過兩年也開始讀書了,到時候也不能象玉瑤公主這樣有公主之女做伴讀,到底是比不上了。
她卻也不想想,喬書棠比玉瑤公主已經大着幾歲了,給她做伴讀湊湊和和還說得過去。可玉玢公主才多大?等她進書房念書?那會兒喬書棠怕得預備着定親出嫁了,還當門子的伴讀?
玉瑤公主沒從正門出去,她出了右邊側門,就看見前面有個中年太監帶着幾個教坊司的伶人走了過來。其中一個手裏抱着琵琶,那身打扮上紅下綠,說得好聽象出水蓮花,說得難聽些,真也就俗豔二字可以形容。
看見玉瑤公主她們過來,領頭的太監連忙打躬問安:“見過公主。”他身後跟的伶人們也紛紛行禮問安。
玉瑤公主停下腳步,看了那抱琵琶的女子一眼。
教坊司玉瑤公主不熟,她熟悉的隻有王默言一個人。但這幾個人裏卻有一個她認得的。
是和王默言關系很相熟的那個趙苓。
王默言一直教授大皇子音律,雖然他現在不常往永安宮來了,玉瑤公主心裏還是忍不住要把他劃成永安宮的“自己人”。連帶着,對于和王默言走的近的趙苓,玉瑤公主也不象對别人那樣視若無睹。
她看了這幾個伶人一眼。
除了領他們過來的這個中年太監,另外幾個伶人都是一身跳舞的裝束。
甘熙雲看出來的更多一些。
那幾個跳舞的伶人都更加年輕貌美,但這個抱琵琶的伶人卻顯然已經不年輕了。教坊司這種地方十來歲才是正當年,過了二十就不新鮮了,更不要說這個趙苓看起來說不定都有三十歲了。
她緊緊抱着那把琵琶,太過用力,手指都有些發白了。
可能今天這個演奏的機會對她來說已經不易得了。
玉瑤公主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點了下頭:“趙娘子今天要彈什麽曲?”
趙苓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然好象傻了一樣沒有答話。那個中年太監微微轉頭瞥了她一眼,趙苓旁邊一個臂上纏着紅綢披帛伶人大着膽子應答:“回禀公主殿下,趙娘子等下要彈的是雙鸾曲。”
玉瑤公主沒理會她,吩咐那個太監說:“天氣太熱,她們候場的時候讓人送些涼茶蔬果吃。”
太監忙不疊的應着,又恭維玉瑤說:“公主真是心善。”
玉瑤是不太懂這些,但是以前她聽娘娘這麽吩咐過。
換了旁人她才顧不上說這些,急着想出宮呢。說這麽一句也是看在王默言的面子上。
甘熙雲也認得王默言,她進宮後聽人提過趙苓,但這還是頭一回見着真人。
雲光樓伺候的宮人們不象在别處伺候的那麽小心,這裏的管束相對來說寬松得多。
她們之中就有人暗中對王默言有些意思,對趙苓很是不忿。說王默言對她根本沒有那個意思,可她仗着兩人十來年相處的情分,非霸着人不放。她也不想想,王默言已經蒙皇上破格拔擢,脫了宮籍,現在大小也是個官身了。倘若王默言真對她有意思,還不想辦法給她脫了籍?兩人要是成了家,她就不用象現在一樣,還要老皮老臉的跟一幫小姑娘擠着一起獻藝登台。
宮人們能接觸到的男人太少了,生活也太枯燥壓抑,對一點點男女間的事情都不遺餘力的談論不休。
玉瑤公主拉着她加快了腳步。
“咱們先去換衣裳,皇兄多半已經在等着了。”
甘熙雲抿嘴一笑,也跟着加快了腳步。
玉瑤公主換上了一身男裝,和大皇子站在一起看來真象是兄弟兩個。哥哥儒雅,弟弟俊秀。甘熙雲也換了一身兒衣裳,出去玩自然不能和在宮裏穿的一樣。
一切準備停當,大皇子陪着兩個姑娘經文昌門出了宮,一路沒停往林家去了。
車走的并不快,街上比平時多了不少車與人。會過女兒節的可不止小姑娘,甚至已經滿臉褶子一笑就變成一大朵菊花的白發老妪也不鮮見。甘熙雲看見兩個有年紀的女人挽着籃子,頭上戴着紅花,臉上搽着紅紅的胭脂,但是她們的笑容并不象面容一樣蒼老,正相反,她們和身旁來來往往的年輕姑娘們笑得一樣歡快。
甘熙雲忽然想起了留在家鄉的袁媽媽,她是甘熙雲生母的奶娘,甘熙雲小時候也是她照顧的。臨上京前,甘熙雲把她托給伯母了。
袁媽媽就是那麽一個整天都笑眯眯的人。不管生活再不如意,她也似乎總能從這苦水裏品出别人不知道的甜意來。以前過女兒節的時候,她給甘熙雲頭上戴花……袁媽媽有年紀了,心裏有時糊塗有時明白,她有時候說着說着話,就把甘熙雲當成了她曾經照料過的另一個小姑娘,甘熙雲的母親。
甘熙雲喜歡聽她說那些絮絮唠唠的話,即使袁媽媽說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她也聽的津津有味。
還有一個人和她一起懷念早逝的母親,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經将她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