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五 道理

大皇子走到門前的時候,郭尚宮連忙迎了上來:“殿下好,殿下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大皇子輕聲問:“妹妹睡了嗎?”

郭尚宮忙說:“沒呢,公主還在寫字兒。”一面趕緊迎大皇子進去。

大皇子示意她不用禀報,邁步進了屋子。

玉瑤公主住的屋子與大皇子差不多,不同的是玉瑤公主幾間屋子上頭還有間閣樓。大皇子進了屋沒看見人,書案前攤開的紙上空白一個字也沒有寫,就踏着木梯往閣樓上去尋。

夜晚月色好,玉瑤公主正坐在閣樓窗子底下發呆。

她習慣性的把腿蜷起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望着外頭的月色一動也不動。

大皇子有些心疼,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

玉瑤公主轉頭看了他一眼。

兩個孩子同在宏徽宮住的時候就有手足之情了,那時候玉瑤公主剛被從延甯宮挪到宏徽宮,起先總是哭鬧不已。大皇子在宏徽宮寂寞慣了,當時就拿着自己心愛的小玩意和點心去哄妹妹。

當然那時候玉瑤公主毫不領情就是了。後來隔了幾天她倒是不哭了,但卻又整日癡癡發呆,一個字也不說,讓大皇子空有滿腔想做好哥哥的心卻無處使力。

“今天這是怎麽了?”大皇子放低聲音問她:“看你晚膳時候才吃了那麽點兒東西,真是因爲吃了梨子才吃不下飯嗎?”

玉瑤公主轉頭看看他,大大的黑眼睛白天看來水靈靈的天真可愛,夜晚這樣看來,卻象盛了無憂無盡的寂寞在裏面,幽深蒼茫,不象孩子的眼睛,倒象是一個曆盡世情的人。

“你是不是聽到……什麽不好的閑話了?”

玉瑤公主嗯了一聲。

大皇子心說果然是。

這兩天爲着宮人和太監們傳閑話,着實被收拾了好幾起人。可即使這樣也不能完全就管住了,那些人隻怕還會說,隻不過變成了偷偷議論。

大皇子輕聲安慰她:“你爲了那種愚人氣惱不值得,父皇瞞着你也是爲了你好。你瞧,你一知道了這事,一點都藏不住,都讓娘娘看出來了。娘娘現在身子很不舒坦,還要爲你的事情擔憂。就算是父皇知道了,也必定會牽挂的。父皇連日爲國事操勞,你就算爲了這個,也不應該讓他多添煩憂。”

玉瑤公主頭扭到一旁去不吭聲。

“那侯禦史的事情我打聽了,他沒大礙,隻是當時一時氣急暈過去了。放心吧,父皇處置的很妥當,絕不會讓他再做出什麽不得體的事情。這世上就是有一等讀書讀傻了的,趕巧了,他堂兄早些年确實因爲明壽公主的事情喪命,他大概就一起把皇家公主都恨上了。”

玉瑤公主終于把頭轉過來了。

大皇子心下一喜,再接再勵說:“你看,你爲着一個不相幹的糊塗人白折騰自己是不是大錯特錯?你一個不順心,身邊的人個個都擔憂。”

“我爲什麽不是男兒身呢?”玉瑤公主聲音悶悶的:“憑什麽男子就能自由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女子就得關在屋子裏,哪兒也不能去,什麽也不能做。”

這個問題大皇子也無法回答。

“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世人都如此。”

“這不公平。”玉瑤公主擡起頭來:“你說那個侯禦史是個糊塗人,可是他罵我的時候,有沒有人駁他一句?有沒有人替我說一句話?”

大皇子啞然。

扪心自問,其他人難道沒有如侯禦史一般想法嗎?

不,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隻是沒有象侯禦史一般訴諸于口。他們城府更深,心裏想的什麽不會就簡單的寫在臉上,更不會象侯禦史這樣鬧得不可開交,令自己顔面掃地前途盡毀。

玉瑤公主輕聲說:“連父皇……”

大皇子吓了一跳,猶如被人用針刺了一樣。雖然明知道周遭沒有旁人,他還是下意的左右看了看。幸好玉瑤公主也隻說了這麽三個字就沒有再說了。

“這話不許亂說!”大皇子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起來:“你已經讀書明理了,難道三綱五常你都不曉得?”

玉瑤公主轉過頭來瞪他:“我都曉得!可我不服!”

大皇子真恨不得把她的嘴捂起來。

她還嫌事情鬧得不大?侯禦史把她和明壽公主相比,确實讓許多人覺得荒唐。可是玉瑤公主這話,卻讓大皇子明晃晃感覺到了危機的苗頭。

若是玉瑤公主這話被旁人聽到,那不光侯禦史,肯定有許許多多人都會把她當成明壽公主第二。

那些人準會以爲她目無君父,無法無天,将來也必定是個謀逆反叛禍國殃民的種子。

大皇子一直沒有覺得他念的書學的理有什麽不對。

可是現在連他也不由得有些懷疑。

爲什麽女子就要被死死關住?難道每個女人都有天生的反骨,不關,不鎖,不殺,則必定會謀逆?世人就這麽懼怕牝雞司晨?把那情形說得簡直象是乾坤倒錯國之将亡一樣。

明壽公主不去說,大皇子不覺得玉瑤公主會幹出那樣的事來。

大皇子放慢了語氣,一字一字的說:“你跟我保證,這話你不再說。”玉瑤公主咬着辰不吭聲。

“這話絕不能再說,跟誰也不能說,你跟我保證。”大皇子毫不心軟,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這時候心軟放她一馬,來日她若真闖下什麽彌天大禍,到時候誰能來替她收拾?誰能護得住她?

玉瑤公主從來沒受過這樣的重話,尤其是現在威逼她的人還是一向對她呵護有加的大皇子。

“我……”

大皇子緊緊盯着她。

“我,我保證……”

“保證什麽?”大皇子問:“保證什麽?說!”

“我保證再也不說這樣的話。”

玉瑤公主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心裏其實知道,這不是大皇子在逼她。

逼她是那股力量她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無處不在。在書裏,在别人的嘴裏,在别人的心裏……她隐隐約約能夠感到,盡管她不認爲自己有錯,可人人都說她是錯的,那她就是錯的。

可她錯在哪裏?誰能告訴她爲什麽女子天生就卑弱輕賤?

在說出這個保證的那一瞬間,她心裏難受的要命,憋得慌,憋得就象要死了一樣。

她不知道爲什麽這麽難受。

就象她失去了特别特别貴重的東西……

永遠的失去了。

大皇子松了口氣。

他心裏也很難受,可是到底是松了口氣。

他比玉瑤公主大很多,比玉瑤公主更是多讀了不少書,每日都能聽太傅的教導。太傅不但會講書上的道理,偶然也會提到朝上一些事。耳濡目染,大皇子已經不象過去那樣無知茫目了。

他知道玉瑤公主這話會惹禍,簡直可以把天捅破。到時候就算有父皇,有謝娘娘護着,玉瑤也絕對讨不了好。明壽公主不也是被誅殺了嗎?明微公主到現在也謹小慎微,不敢在人前出風頭。

“别難過,别難過……”大皇子有些蒼白無力的安慰她:“把這事兒都忘了吧,别再讓父皇和謝娘娘擔心了。對了,女兒節不是快到了嗎?到時候我們求一求父皇,說不定能出宮去玩。你說要是能出宮,咱們去哪兒好?去林家好不好?好陣子沒見敏晟了,對了,你和他最近的信上都寫什麽了?”

即使提起林敏晟,也沒能讓玉瑤公主高興起來。

大皇子回去之後也不安心。

其實他也想不明白。父爲子綱他懂,他也認爲這是天經地義的。君爲臣綱也是一樣。尤其他身爲皇子,父皇對他來說既是君,也是父,父皇所說的話那都是不可違逆的,他也從來沒有要違逆的意思。

但是夫爲妻綱,還有三從四德裏頭所說的那些,大皇子以前沒認真想過,現在才覺得那些話對女子……好象确實有些不公平。

在家從父這個好說,他們本來就該聽父皇的話。可是出嫁從夫就全對嗎?丈夫倘若言行不當,妻子還不能規勸不能幫其糾正?這個從也得看實際情況,擇其善而從之吧?至于夫死從子,這就更扯了。倘若丈夫死時孩子還是個娃娃,怎麽可能聽從他?還不得做母親的含辛茹苦拉拔撫養教導孩子?如果孩子不走正道,全聽他的還不把全家都坑了啊。

可見這聖人言并非全對。

不不不,大皇子趕緊将自己的思緒扭回來。

他怎麽能順着妹妹的話去瞎想呢?他又怎麽能質疑三綱五常,質疑聖人道理?

大皇子輾轉反側,一夜都沒睡好,一早就沒能順利起身。

他起燒了。

有一段日子沒生病了,這一次發燒又是來勢洶洶。柳尚宮簡直快吓跳了魂,去報信傳的小太監更是一路連滾帶爬。

李署令匆匆趕了來,一上午都待在永安宮,一直到快傍晚時大皇子的熱度才算降了下去,人也能睜眼了。

才一睜開眼大皇子就看見玉瑤公主了。

她正守在床前頭,一雙眼紅紅腫腫的,扁着嘴哭喪着臉,蓬頭垢面的樣子讓大皇子也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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