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六 深水

馬尚宮神不守舍,臉色一點血色都沒有。

謹妃吓了一跳,她剛才問那句話,隻是覺得馬尚宮不如平時一樣謙恭殷勤,可馬尚宮現在看起來情形着實不好,整個人都在抖。

謹妃一下子就想到了溫瘧之症。

那可是會死人的病!而且這病會過人。

馬尚宮可不知道謹妃想到了什麽,她喉嚨幹的象是要冒火,掌心卻不停的往外滲冷汗。

“馬尚宮?”

謹妃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起來,馬尚宮一驚,回過神來,急忙俯身認錯告罪:“奴婢失儀,還請娘娘恕罪。”

謹妃擺了擺手:“身子不适何必還勉強過來?你快去歇着吧,我這裏有人伺候。明日太醫來時也給你看一看,若真病了也好趕緊開方抓藥。”

馬尚宮有些渾渾噩噩的從殿内出來。微涼的夜風吹在臉上,讓她比剛才清醒了不少。

剛才謹妃問話時,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馬尚宮想對謹妃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合盤托出。

畢竟謹妃是主子,自己也是爲了替主子辦事才會去找胡宮人打探消息。

但是那一刻的沖動過去之後,馬尚宮決定了不說。等她從屋裏出來,也已經失去了說出實情的最好時機。

她也說不清楚爲什麽自己沒對謹妃說實話。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明白的意識到,在她内心深處,她也知道謹妃是不可靠的。

謹妃沒有擔當,她想要的東西有很多,但是卻不肯爲什麽事情擔責任,這件事情縱然她知道了也不會願意花力氣庇佑馬尚宮。在一點上,貴妃其實要可靠得多,宮裏人都羨慕嫉妒永安宮的人,多半也是因爲永安宮現在的權勢風光,也有不小的原因是貴妃待身邊人從不朝打暮罵,有些小小過失能包容就包容了。

退一步說,謹妃的心性手腕都擺在那兒,她有幾斤幾兩重,馬尚宮比旁人要清楚得多。就算謹妃願意護着她,她也得有那個本事啊。

馬尚宮不敢再讓人去問胡宮人的事了,萬一胡宮人真是被人所殺,那她再去打聽就是自投羅網。

回了自己住的那間屋子,馬尚宮坐立難安。她先是把門窗都緊緊銷住,饒是如此也覺得心裏不踏實。

謹妃從春華軒遷到壽康宮時,馬尚宮當然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她不喜歡旁人在身前繞來繞去的,這間屋子隻有她一個人住着。

可現在馬尚宮隻想有個人能來與她作個伴壯壯膽。

胡宮人不就是一個人住在翠華宮那麽偏僻的後院裏才死的無聲無息嗎?

胡宮人如果真是被殺,那殺她的人到底是爲了什麽?

“殺她的人是圖什麽?”白洪齊也問出了這麽一句話。

胡宮人說是溺死,但是内宮監的人發現了其中蹊跷之處,不敢隐瞞,趕緊報給了白洪齊。

胡宮人不是意外溺死,是先被人擊打昏厥之後才扔進池子裏頭的。

但不是不等面前的徒弟孟全福回答,白洪齊自己就又吐出了一句答案。

“隻怕又是沖着皇上、貴妃來的。”

這沒什麽難猜的。但胡宮人隻是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甚至從沒有過近身伺候貴人的機會,甚至連遠遠看一眼皇上和貴妃的機會都沒有。

唯一能說道一二的,就是她也曾經在鳳彩軒伺候過。

算一算日子,那時候方尚宮也正在鳳彩軒當差,伺候的是當時的賀妃。

方尚宮……

白洪齊覺得這事兒的根源就在她的身上。

孟全福湊近了些,輕聲說:“師傅,我今天後晌回來的時候,順道去了一趟内宮監,翻了翻舊檔。”

“哦?”

孟全福低聲說:“鳳彩軒的舊檔裏頭,明光廿一年的時候,賀妃處支領綢布、墨、蠟、香料等物件,都是方尚宮收管,也是她畫簽押收注。但是到了明光廿三年年初,賀妃那處的支領收管的人換成了姓陸的宮人。”

“此後呢?”

“賀妃小産之後,簽押的人姓袁。”

白洪齊雖然不可能再從胡宮人的口中問出什麽了,但是孟全福的話卻讓他可以完全推測還原出來當時鳳彩軒中發生的事。

能掌管一位妃嫔處的日常用度支領收管這樣的事情,必定是最受信重的心腹宮人,打個比方,就象貴妃身邊的青荷一樣。方尚宮當時一定很得賀妃的信任倚重。

但是僅僅過了一年,她卻突然被完全取代了。

隻從紙面上看,鳳彩軒已經完全沒有這個人的痕迹了。

宮裏不少人都聽說過,方尚宮伺候過賀太妃,在賀太妃小産過世之後,方尚宮她們這些人就樹倒猢兒狲散,各自找尋生路去了。

但現在看來實情并非如此,方尚宮在賀妃剛剛有孕之時就已經不是賀妃貼心倚重之人了。

那麽她飲下的那一副讓人不能出聲說話的湯藥又是誰給她灌下去的?

那種藥白洪齊很了解,他見人喝過,甚至曾經親手給人灌過。

一碗藥下去,說話是别想了,喉嚨會被徹底燒壞,甚至舌頭都會連帶着沒了知覺,下半輩子别想再發出一點兒聲音。

方尚宮聲音也受了影響,可是她現在還能說話,這就讓人更加忍不住要去猜測,當初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就是壽康宮的馬金花去過,沒有旁人了。”

孟全福頓了頓,然後又想起了一件事:“周禀辰在内宮監也有不少熟人,隻怕這事兒他也會知道。”

周禀辰和他們不是一路人,要換成是别人,早被白洪齊踩下去了。可周禀辰眼下背靠着永安宮,與白洪齊不算是一個鍋裏攪馬勺争飯吃。兩邊的人見面和和氣氣,實際上井水不犯河水,周禀辰從沒有把手伸過界,但也把現在屬于他的那一塊兒地盤看的牢牢的,哪怕對着白洪齊也是寸步不讓。

他和方尚宮的關系更親近,如果他知道,保不齊方尚宮自己也已經知道了。

白洪齊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叩,孟全福知道這是他師傅遇到懸難不決的事情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話說回來,能讓白大總管爲難的事情,也着實不多。

“吩咐内宮監,這事不可輕忽,一定要查個明白。”

孟全福連忙應了一聲:“是。”

方尚宮自己知道這事,說不定反而是個機會。

永安宮裏裏外外被圍得鐵桶一般,方尚宮行事更是滴水不漏。如果她知道有人在翻尋她過去的不可對人言的經曆,白洪齊倒想知道她會有什麽動作。

人一急,難免就會失了方寸,行事多半不能再如平常時候一樣缜密周全。

白洪齊和方尚宮是沒仇的,但是他也很想看看,方尚宮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況且,方尚宮和周禀辰兩人齊心,對白洪齊并不是一件好事。宮裏頭從來都是這樣的,此強彼弱。方尚宮和周禀辰越來越強,對白洪齊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還得掉過頭來查胡宮人被殺的事。

方尚宮的過去究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爲了不走漏消息甚至要殺人滅口?

不細想不要緊,但是仔細一想,連白洪齊都覺得有些心驚。

在宮裏多年生活的經曆讓白洪齊本能的預感到,這件事情不尋常。

雖然宮裏年年都有不少冤枉送命的人,他們可能是說了不該說的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但這一次……

這一次似乎格外不同。

白洪齊轉頭看了一眼永安宮的燈火。他感覺這一次的事情,或許會把深深的沉到水底的東西翻攪出來。

謝甯現在用的還是軟枕。

竹枕、瓷枕、玉枕這些,她都不能換。大夏天裏差不多人人都換上涼爽的硬枕了,她還是枕的軟枕。

好在軟枕也是絲織的面兒,枕着并不覺得多麽悶熱。

謝甯正跟皇上一起輕聲說話。

熄了燈之後,人常常會說出在白天絕不可能出口的話。

黑夜有時候讓人覺得危險,可是有時候,也會讓人放下防備,感到自己很安全。

“朕每年生辰的時候,都去奉先殿叩個頭。”

謝甯輕聲問:“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朕五歲那年的生辰。”皇上平靜的說:“朕那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是太後親生,可是那個時候又沒有能力去尋找她的下落,每年生辰去叩那個頭,旁人都說我是敬孝祖先。”

其實他是給生母叩的。

世人都說,兒之生辰,就是母親受難之日。

皇上肯定是想借這件事爲自己連一面都沒有見過的親生母親盡一盡做兒子的心意。

謝甯心裏明白。

“臣妾過生辰的日子,也總會先給爹娘上一柱香的。”

“不一樣的。你上香是大大方方的,可朕之前許多年,都不能告訴旁人朕在叩拜誰,在感念誰的生身之恩。”

即使皇上已經登基,可是生母早已經作古,連她的名姓,連她埋骨何處都不知道。

即使皇上要昭告天下人他不是太後之子,可那又怎麽樣呢?太後是先帝的原配發妻,無論皇上是不是她親生,都要稱她一聲母後,這是禮法,太後依舊與先帝合葬于皇陵。

縱然做了皇上,也還是有無法填平的憾事。

謝甯想,或許就因爲皇上自己已經無法彌補這缺憾,所以他對兒女的疼愛才遠遠超過一般人,似乎要把自己沒有得到的,一骨腦都補償給自己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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