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工局又送來了爲過年新做的衣裳,一共八套。謝甯進宮以前,也聽說過大戶人家的排場,據說那等真正的豪門貴婦,衣裳首飾都得專有人管着,有時候一個人還管不過來。
當時她還想着,一個人哪裏需要那麽多的衣裳首飾?有幾個腦袋幾個身子啊?
現在謝甯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衣裳首飾了,這個是青荷管着。如果謝甯想知道個确切大概,要麽把青荷叫來細問,要麽就翻冊子才能知道究竟了。有好些衣裳穿過一次就不穿了,有的則幹脆一次都沒有穿過就壓了箱底。入冬時做的衣裳她還沒有穿遍,過節又新做的這些已經送來了。
方尚宮就在針工局裏待了許多年,對這裏面的事兒是門清的。按例,妃子是有四套過節的衣裳,針工局足足給翻了一倍,說是比照舊例。先帝時沒有貴妃,再往前數那年頭就太久了,誰知道針工局是翻的哪年的舊例?
當然了,這些事無非是見風使舵,舊例不舊例的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倘若是不得寵的妃子,隻怕按數湊四套都勉勉強強,純屬應付差事。用的金線、綢緞、珍珠、寶石這些都給偷工減料。但是貴妃現在正得寵,針工局當然要竭力巴結。哪怕不能讨了貴妃娘娘的好,也絕不能得罪了她讓她在皇上面抱怨。以她的盛寵,那吹一句枕頭風隻怕比旁人下一百句讒言都管用,說不得針工局就得換個人來管事了。
何況,貴妃娘娘差不多天天都能見着皇上的,把娘娘妝飾的漂漂亮亮的,皇上見了沒準兒就能想起他們的功勞來。
“主子現在不同于往年了,往年過年沒多少人要見,也沒什麽事情,可是現在過年隻怕是天天有客。象宗室女眷,勳貴诰命,從大年初一直到上元節隻怕日日都不得空。有時候這一天都得換兩三身兒衣裳呢。”
謝甯知道她說的實情。隻是一想到大過年一天幾回換衣裳的繁瑣折騰,謝甯就覺得頭疼。
“至于應酬這回事,主子就更不用擔心了。到時候皇上肯定會有所安排。再說您是貴妃,隻有她們巴結您的,您隻要賞臉聽聽就行了。聽的高興了就給個笑臉說個兩句話,要是看得不順眼您大可以不理會。”
這話說的謝甯挺别扭的。
謝甯一時間還不适應。再說,她大概無論到何時也不會心安理得的接受旁人的恭維讨好而無動于衷,這是她天生的禀性。
皇上确實已經有安排了,特地撥了兩個有年紀的尚宮過來謝甯這裏幫忙。她們是内宮監的人,不過現在歸在謝甯這裏暫時聽用。謝甯一開始還擔心她們資曆老,對謝甯這樣年輕的主子不服氣。以前剛進宮的時候,掖庭的那幾個老尚宮到現在還讓謝甯印象深刻。她們說話總是陰陽怪氣,十分刻薄,眯着眼看人的時候,那眼神的光亮總顯得陰沉沉的。她們負責訓教新入宮的宮女和新晉美人,對美人們當然要比對宮女要客氣很多。可以謝甯自身的經曆來看,這份客氣也真沒讓人愉悅到哪兒去。
但是這回來的兩個老尚宮十分恭敬,笑容可掬,态度謙卑。謝甯但凡有所垂詢吩咐,她們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唯恐不周到殷勤。
謝甯想,這也是身份帶來的改變。在宮裏待久了的人,都有好幾套面孔。自己曾經見過的大概還不是他們最差的一面。不過現在無疑他們已經把最好的那一面拿了出來。
謝甯晚間同皇上說話的時候還提起這事,笑着說:“臣妾總覺得心虛,這不是狐假虛威嗎?”
那些未必真怕貴妃,其實怕的還是皇上。
皇上笑着說:“你有狐狸的那份兒機狡嗎?朕可沒看出來。來來,朕摸摸的你的小尾巴長在哪裏呢?”
他真的伸手去摸,謝甯就側身閃躲,笑鬧了一陣,最後還是被皇上捉住狠狠親了幾口。
“你進宮時被尚宮爲難過?要不要把人找出來出出氣?”
謝甯笑着搖頭:“不用了。”
“怎麽不用?”皇上噙着笑問她:“她們當時肯定待你不好,你就不想出這口惡氣?”
“不用。”謝甯完全沒想過這些。其實如果她想出氣,也不用等到現在了。早在有孕之後就能辦到。
可謝甯從來也沒有爲這事兒去記恨過那些人。說起來那些人除了刻薄,也沒有做過什麽出格的事。她不覺得那些有什麽好記恨的。她的心境一貫平靜坦蕩,不需要去折騰打壓旁人才能讓自己快活,才覺得沒辜負自己現在的名份和地位。
再說,皇上這麽問她什麽意思?照皇上這樣說,在他還未登基前的歲月裏,隻怕得罪過他的人多了去了,也沒見皇上登基之後挨個算賬啊。正是因爲皇上知道她不會那樣做,不是那樣的,這一句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早些睡吧,明兒可是得折騰足足一天。”
“不止一天呢。”謝甯捂着嘴打個哈欠:“晚宴更要緊,隻怕不到子夜時分不能睡下,大年初一事情更多,怎麽覺得這節過的比平時還累。”
皇上沒多少誠意的安慰她:“這是頭一年,以後慢慢就習慣了。”
“那皇上頭一年登基的時候,難道遇事也畏難退縮過嗎?”
剛還說要早睡,一轉眼兒她又聊上了。
皇上打起精神說:“有過,曾經有過的。惪王作亂的時候,宮中有不少人響應,那時候看着身邊的每張臉心中都會存疑,不知道對方包裹在皮囊之中的那顆心究竟是個什麽模樣,誰都信不過,夜裏無法安枕。還有,朕罷免老丞相馬泰實的時候,直到宮監宣讀旨意之前還曾經想過把那份旨意撤回來。”
這些事情沒人知道,皇上一直把這些深埋在自己的心裏,在當時也沒人看出他曾經猶疑退縮過。
但是和謝甯在一起就是這樣,皇上喜歡她的坦蕩。和他在一起,皇上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就象當時在金風園時,皇上帶她一同去見明壽公主一樣。去之前皇上就知道明壽公主會說些什麽,見到了之後果不其然,與他事先猜測的八九不離十。
這些事他覺得沒有什麽是謝甯不能知道的。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會由此而生出什麽私心妄念,更不可能借此爲憑,甚至将其傳揚出去。
她不會。
晚上睡的遲了,清早也就醒的比平時要晚一些。大皇子不用去書房了,可是這幾天早膳後還是習慣在房内讀書習字。謝甯見多了以前表兄表弟逃學被大舅舅教訓,還以爲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樣的。結果大皇子就是這麽規矩,這麽好學,若不是身子不允許,他恨不得一天拿出十個時辰來讀書。據南苑書房的師傅們說,大皇子天資過人,又勤懇好學,着實是個好苗子。
就是……
就是身子骨弱。
謝甯懷念以前關起門來自己包餃子過年的時光,現在從睜開眼睛,她的時間就不是自己的了,什麽時辰做什麽,什麽時辰到什麽地方,全都寫的一清二楚。
皇上給她的幫手确實省心,謝甯隐隐有種感覺。雖然老尚宮們現在對待她時換了一副笑臉,但其實本質沒有變,自己還是被管的死死的,甚至還不如以前打交道的時候自在呢。那時候是兩個尚宮看着十幾個美人,現在是單看着她一個人,這能比嗎?
謝甯今天的吉服是明黃色的,袍子上繡着祥雲青鸾,頭上戴着兩對大鳳钗。說真的,這全套披挂既沉重又繁瑣,就算坐在年宴上,她也不方便吃喝。
所以謝甯在換上這身兒打扮之前,就先填過肚子了。服侍她穿衣時,青荷一邊系腰帶一邊問:“主子,這樣是不是緊了點兒?”
“還好,就這樣吧。”
青荷是擔心她剛剛吃了東西,系的太緊了怕不舒服。她彎着腰不方便,索性跪下來替謝甯理順腰帶上垂下的絲穗,一面回頭說:“給我那根長點兒的系帶。”
青珠不知怎麽在一旁發起呆,青荷又說了一次她才回過神來,趕緊把手裏捧的幾根帶子都拿過去讓青荷挑選。
青荷不知道她怎麽這會兒走神了,多半是過年事情太多,忙的有些瞻前不顧後了。
皇上走了進來,站在屏風邊欣賞謝甯盛妝打扮的模樣。謝甯在等身高的大銅鏡裏看見了他,朝他露出一個笑容,随即她緩緩轉過身來。
環佩叮咚,香風襲人,謝甯的明豔端麗就象星辰照耀着鬥室,簡直讓人睜不開眼睛,不能直視她的容光。
“皇上還不更衣嗎?”
都已經快黃昏時分了,皇上還穿着一身兒常服。
“朕不象你,得收拾這麽半天。”謝甯從半下午的時候起就開始梳洗打扮了,皇上卻要省事得多,雖然冠服穿戴得也比平時隆重,但是總不用費力的描眉敷粉,挽髻簪花,最多一刻鍾的功夫也就能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