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畫眉

“朕從前曾經想過,如果朕沒有生在皇家,那會身在何處,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謝甯轉頭看他,夜色中看不清楚皇上的神情。

“你想過這些嗎?”

謝甯坦白的說:“想過的。”

她想過,如果她沒有進宮,現在會怎麽樣?會過什麽樣的生活?

這一刻謝甯與身邊的男人想到了同一處。

即使沒有進宮,那她大概也已經嫁人了。

她會嫁給什麽人?會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柴米油鹽,家長裏短。

和現在的生活肯定不同。

皇上如果不是皇上,會是什麽樣的人呢?

讀書人?做買賣的?說不定會成個兵卒,入了行伍?

會這樣想,一定是因爲現在的生活讓他不如意。正因爲謝甯也有過那樣的假想,所以她十分明白。

這是一種對現實下意識的逃避。

如果怎麽怎麽樣,說明他自己也很明白,這是假想,全是假的不能作真。

明知道是假的還要去想,就是爲了暫時讓自己能夠從現實中掙脫開來,松一口氣。

要說皇上也會有不如意的事,也許沒有人會相信。

可皇上也是人,吃的也是五谷雜糧,同樣有喜歡做的事和不喜歡也要做的事。

最近他的煩惱一定特别的多。

“其實不管走哪一條路,都必定會有順利和不順利的時候。宮裏頭的人各有各的煩惱,宮外頭的人也不會比他們輕松多少。種田的怕年景不好,做買賣的怕蝕本。有年紀的人怕子孫不長進,年輕的人怕前途叵測……”

“那你怕什麽?”

謝甯并不太意外皇上會問她這句話。

“臣妾怕變老啊。”

皇上笑了,謝甯也跟着笑。

可不是,誰都怕老。

皇上把她攬住,唇在她額際輕輕擦過:“滑頭。”

“還是頭一回有人說臣妾滑頭。”謝甯倚在他懷中,望着遠處星星點點的微光:“臣妾從小就是個再老實不過的人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記得還小的時候祖母讓我們一起陪着她撿佛米,小孩子跪不住,堂姐借口有事先偷跑了,妹妹窩在一邊兒睡着了。”

“那你呢?”

“我同祖母說,我腿都麻了,祖母就讓我起來出去走一走。我就去廚房找點心吃,吃完了再回去繼續撿啊。”

皇上聽的很認真。

“有一年過正月十五的時候,我們想瞞着大人偷偷出門去看燈。後來我想了又想,還是覺得不應該瞞着家裏人做這樣的事,還是該向爹娘長輩們說一聲。妹妹弟弟都不高興,好幾天不踩我。不過等十五那日,祖母傳話請了舅舅來,帶我們出門看了一回燈。舅舅還在燈集上給我們買湯團吃。因爲人多,賣湯團的碗都不夠,我們買了十個湯圓,然後一人分兩個。當時也怪,就是覺得外頭賣的比家裏做的好吃。”

皇上靜靜的聽她說完,微笑着說:“那等到上元節時,朕也帶你去看燈。”

謝甯含笑應了一聲。

上元節太遙遠了,也不知道那時候這個承諾還有沒有人記得呢。

現在他已經帶她看過燈了。

能讓皇上煩心的都是大事,謝甯幫不上忙。

這一夜睡的很安靜。

沒有颠鸾倒鳳,兩人裹着一床錦被。皇上倒是頭一沾枕就睡着了,謝甯卻遲遲沒有入睡。

也許是白天午睡的時候起遲了,晚上就不怎麽困。

帳子外頭的燈光透進來,恍惚聽着外面象是起了風。

皇上睡的很沉,下巴處冒出了短短的青茬。

她不敢亂動,側着頭打量他,然後自己也就跟着睡着了。

第二日應該是不用早朝,皇上起身的時辰比平時晚,謝甯也跟着一起醒了,皇上饒有興緻的看宮人服侍她梳頭,還坐到旁邊來,向她詢問那些瓶瓶罐罐都有什麽用途。

發現眉黛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要不我幫你畫一畫?”

謝甯也遲疑了一下才問:“皇上您會嗎?”

“想來也不難。”

看他這麽興緻勃勃,實在不好掃他的興。

皇上撿了一枚螺黛在手裏,把她的臉輕輕端起一些,小心的描了一下,再一下。

謝甯往後縮了一下。

“疼嗎?”他有些緊張的問。

謝甯小聲說:“癢。”

她的眉毛本來生的就好,其實不用怎麽細描。有時候謝甯不想費事,就根本不去畫它。

畫這個眉,皇上兩臂高舉,謝甯緊繃着一動不動,兩人都快折騰出一身汗來了。

末了畫完,看着仿佛左邊比右邊長,再添幾筆,又覺得右邊比左邊粗。

皇上實在不知道再怎麽添減了,把眉黛放下,有些自嘲的說:“還得多習練才行。”

謝甯攬鏡自照,感覺也就比平時顯的濃一些黑一些,也并不難看。

“第一次畫成這樣也不錯了。”

她沒有再洗臉重畫,就這麽陪着皇上用了早膳,有朝臣遞牌子求見,皇上起駕離開長甯殿,謝甯也就回萦香閣了。

梁美人尋上門來,謝甯也隻好打開門請她進來喝茶。

梁美人比她大兩歲,但是失寵已久,眉眼看起來總帶着一股幽怨自憐,話語裏也透着酸溜溜的味道。謝甯和她話不投機,喝完一杯茶,梁美人也就識趣的告辭了。

隔了兩天,青荷在服侍她梳妝的時候說新鮮事給她聽:“聽說這兩天好些人都把眉毛描的又粗又黑的,昨天見着白美人,那眉毛吓人一跳,象眼睛上面橫了兩根枯柴。”

青梅忍不住加了一句:“還是燒焦的。”

謝甯隔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人以爲她侍寝回來畫着那樣一雙眉毛,就以爲皇上近來喜好變了,變成喜歡粗重濃眉了?

那不是他喜歡,是因爲他手笨哪。

青荷不知道她在笑什麽,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

她還是沒放棄勸說謝甯,說應該給皇上做一二針線。

“其實您一點也不笨,過去做不好是因爲不用心。”青荷态度特别誠懇:“您隻要想做,一定是能做好的。”

也許她說的有道理吧。

謝甯也覺得可以幫皇上做點東西。

既然她願意做,那做什麽,怎麽做,這些事情就全不用她操心了。青荷從頭到尾都給安排好了。

“先從簡單的做起。做個香袋,做的快一天就能做好了,加上繡花打絡子的功夫,也就兩天。”

那不是謝甯的水平和速度。

青荷也很明白,接着說:“主子您慢慢做,做個半月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别人一天能做的東西她得做半個月,青荷對她水平的估量還真是……

一點都不客氣啊。

男用香袋的樣式和顔色,來來去去就是那麽幾種,遠不及女子所用的那麽豐富多樣。

謝甯選的布料是塊靛青的料子,絡子、系繩的顔色配了一圈之後選了棗紅。

一開始青荷不同意,她覺得既然是給皇上用,那應該用金黃色或是黑色更加合适。謝甯呢,就覺得這個棗紅色好看,配一起看着也順眼,隻想用這個。

想當然,青荷這小胳膊擰不過謝甯的粗大腿,說到底這個是謝甯做不是她做,自然要以主子的意思爲先。

上頭繡的圖案也選擇比較簡單的,太複雜的謝甯做不來。

謝甯覺得青荷那天說的話是有道理的。

以前做不好,大概是因爲她沒用心。

謝甯特意請了齊尚宮來指點她,齊尚宮不愧是行家裏手,即使配朽木到了她手底下也能給雕出花來。謝甯現在的針腳在她的指點下已經變得均勻緊密多了,不再出現那種歪歪扭扭的蜈蚣腳。繡花難度大一點,但是墊着先描好的樣子,一針一針照着花樣刺下去,繡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已經頗爲象模象樣了。

就是做針線太費眼,而且做一會兒活就覺得脖子酸的發酸。

她不過是偶爾做一次就覺得這麽艱辛,針工局那些靠眼力和手藝吃飯的人,身體和心力的損耗肯定是巨大的。怪不得針工局裏沒有什麽年老的尚宮,齊尚宮這般年紀都已經可以是老資曆了。因爲過了三十,身體和技藝就經不起這樣損耗了,即使再不情願,也無法抵擋現實的每況愈下。

做這個香袋也沒用十天半個月,五六天的功夫就做好了。謝甯平時不熏香,但這個是香袋,總不能這麽空着送過去。

她找了些艾菊和薄荷幹葉填在裏頭,聞起來香氣淡薄帶着一點苦味。

既然做好了,剩下的步驟就是如何送出去了。

謝甯打算再去伴駕的時候送給皇上。

就是有點煩惱,到時候說些什麽?

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要托人送過去,那感覺更不好意思。

青荷可比謝甯本人有信心,認爲隻要是謝美人親手做的,那不管做成什麽樣,皇上都必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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