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緊,就是坐久了,猛一起來頭暈。”
話是這麽說,夏紅哪裏敢大意。皇上的病聽說就是吹冷風吹壞了,方夫人倘若再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可怎麽好?
扶方夫人進屋坐下,夏紅忙不疊去将太醫請來。永安宮裏現在除了李署令還有三位太醫在這兒,斟酌藥方,稱藥煎煮這些活計樣樣都是他們親力親爲。夏紅一去就将李署令請了來了。
方夫人靠在那裏眯着眼睛,聽到腳步聲響才睜開眼來,看見是李署令過來,不贊同的說:“讓誰過來不一樣,你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皇上那裏也離不得人,況且李署令年紀比方夫人還大些。
“皇上那裏暫且無事。”
李署令替方夫人診過脈。其實方夫人也就是累着了,再加上憂思過度,藥也不用吃,能好生歇息就行了。
方夫人說:“我自己心裏有數,本就沒事。”不過正好李署令來了,方夫人看無人在跟前,輕聲問他:“皇上的病,究竟與性命有沒有妨礙?”
這話旁人都不敢問,不能問,唯獨她不必忌諱那些。
“隻要今晚燒能退下去就沒有大礙。”
方夫人就沒有再問了,李署令話說得很明白。
倘若到明早燒再不退,那就真要不好。
“怎麽一下子病的這樣重……”
李署令坐在她跟前,要再向前些,兩人的膝頭就要抵在一起了。
“皇上素來太要強了,繃得太緊,這一松……”
過剛易折,這道理方夫人也懂。
那是她的親生兒子啊。打坐生下來就被迫分離,這才剛剛相認了沒有多久,難不成……難不成倒要她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成?
* * *
玉瑤公主接過宮女端的素粥,捧到謝甯跟前:“娘娘用些粥吧。”
謝甯轉頭看了她一眼,将粥接了過來。粥碗也不大,裏面盛了個半碗,謝甯也沒用調羹,端起來幾口喝完了。
這種時候她實在沒有那個心情力氣去講究儀态體統。
玉瑤公主接過碗放下,勸她說:“娘娘歇會兒吧,我在這兒替您守着。您歇個一刻半刻的也成,總不能這麽一直熬着。您要也累病了,讓我們幾個可去指靠誰?”
謝甯說:“我不累。”
可是玉瑤公主性子也不是一般的固執,直接說:“您要不放心,就讓人把軟榻搬過來放在父皇跟前,您就算不睡,閉上眼養養神也好。難不成您這麽一直眼睜睜的盯着人看着,父皇就能立馬醒過來了?”
皇上已經又用了一回藥,李署令說,這藥隔兩個時辰再用一次,謝甯怕誤了給皇上服藥的時辰,就這麽一直陪坐在一旁。
青荷她們果然把軟榻搬了過來,玉瑤公主不由分說,讓人攙着謝甯硬讓她卧下,還把絹紗被取了一床來,替她搭在身上,說的是讓她閉上眼養養神也好。
謝甯無法,隻好将眼暫阖起來。
她心裏象打翻了熱油鍋,哪裏能卧得住。時不時就睜開眼往皇上那兒看一眼,有兩回都叫玉瑤逮個正着,她也隻好閉起眼來。
熬到現在謝甯确實有些心力交瘁了。身上的累倒是其次,關鍵是心裏焦急憂慮。她才閉上眼的時候想着,剛才那碗藥吃下去有一個時辰了吧?縱然沒一個時辰也差不了多,那下一次就得再過一個時辰,得吩咐人預備着煎藥。要是用不着那當然更好……
恍惚之中,謝甯聽着有人說話。她就這麽順着那聲音往前走,外頭風大吹得身上發涼,低頭一看腳也是光着的連鞋也沒穿。
四周模糊昏暗,她辨不出方向,仔細認一認,才發覺自己居然是在掖庭宮。就是她們初初選入宮的時候住的地方,那時候分給她的屋子朝向不好,不通風,屋裏總有一股驅之不去的黴味兒。
她怎麽這裏?
她不應該在這裏的……
謝甯一邊想,一邊往外走。
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裏,可是又想不起來自己應該在哪裏。
出了掖庭宮,沒有多遠就是萦香閣了。這裏空蕩蕩的,她這一路一個人也沒有碰見。人都去哪兒了呢?
謝甯離開熟悉又陌生的萦香閣。這裏是她入宮後住了三年的地方,這裏的一草一木她都應該熟悉。可是已經人去屋空的地方,現在看來隻讓人覺得陌生。
不,不是這裏,這不是她的地方。
她又這麽到了永安宮。
這裏也是空的。庭院荒蕪,屋閣裏甚至積了厚厚的灰塵,一切看上去都顯得破敗凋蔽。
孩子呢……孩子們去哪兒了?
還有,皇上呢?
她心裏突然慌了起來。
對了,皇上呢?
皇上去哪兒了?
謝甯急切慌亂的尋找,永安宮沒有,長甯殿也沒有。到處都沒有,沒有皇上,沒有人,沒有聲音,謝甯赤着腳披頭散發在宮道上奔跑,巨大的孤寂和恐慌象是兇惡的野獸一樣緊緊攆在後頭。
她脫口而出喊了一聲:“皇上!”
這一聲将謝甯自己驚醒過來。
玉瑤公主正坐在一旁托着腮出神,被謝甯突然這麽一嗓子喊出來也吓了一跳,連忙站起身過來:“娘娘?娘娘沒事吧?”
謝甯睜開了眼,驚魂未定,急促的喘着氣,一頭冷汗也不知是急出來還是吓出來的。
殿内燭火明亮,眼前是玉瑤公主關切的面容,謝甯心慌的很,急着轉過頭看。
看到皇上還躺在那裏,她才真的清醒過來。
皇上沒走……他還在這兒。
謝甯手腳酸軟,身上也沒有力氣。青荷端過水來她喝了大半杯,再也不願意歇着了。
夢裏的一切太過逼真,也太過恐怖了。
那種尋不見,求不得,茫茫世上隻剩下了她自己一個人的感覺太可怕了,直到現在她都驚魂未定,心悸不安。
“我真的不累,你去歇着吧。”
謝甯讓人把玉瑤公主送走,在皇上身邊坐了下來。
第二回要服的藥已經煎上了,謝甯一共隻睡着了大概一刻鍾多一些,時間根本不算長,隻能說是打了個盹。可是這短短的一刻鍾,卻讓她經曆了那樣的可怕和絕望。
這世上若沒了他……
這世上若沒了他,那夢中的一切就是現實。
沒有他,她的世界也不再有光彩,不再有聲音,不再有人陪伴,不再有歡樂。
沒了他,她就隻剩下了絕望,她的世界也就此崩塌荒蕪。
謝甯将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輕聲喚:“皇上。”
隔了一會兒,她又喚了一聲:“皇上。”
他能聽見嗎?能聽到她在喚他嗎?
他知道她守在他的身旁嗎?
“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一個人。
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一顆心就不是自己的了,要不是今天的事,她大概還不會發覺。
一開始被皇上召幸,得寵,她并沒有多麽認真。皇上的女人那麽多,不獨她一個。也許三天五天,他也就不覺得新鮮了,自然還有别人等着他去寵愛臨幸。後來,皇上對她很好,好得讓她覺得受之有愧,她也想對他好,可是又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能爲他做什麽。他是天子,富有四海,他什麽也不缺,有那麽多人整天挖苦心思想着怎麽揣摩聖意,怎麽才能不着痕迹的讨好他。她比人家笨,也不會那麽些機巧花招,仔細想想,她好象什麽也沒有爲他做過。也許有一些,可是相比他對她,她所能給予他的太少太少了。
淚從從她的眼角流下,沾濕了他的手背。
“别丢下我一個人。”
她不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恐懼了。
父親去時她還不懂事,但是後來外祖母、母親一個個離開,她都記得。她還記得謝家的人是怎麽罵她的,說她是喪門星,一出門就克死父親,到哪裏哪裏都要跟着倒黴,刑克六親,是天生的孤寡命。
母親去時她也這樣偷偷拉着她的手祈求禱告,不管是哪一位神仙都好,讓她做什麽事都行,隻要能把身邊的留住,讓她折壽也好,讓她做什麽都行……
外祖母去時,卻是緊緊拉着她的手,這是放心不下她。林家的其他兒女都用不着她操心,就算是小舅舅,也有大舅管着他。可謝甯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謝家又不管她,林家縱能看顧她,可是又能看顧得了她幾年呢?
謝甯這時候已經會反過來安慰老人了,她說,自己一定會好好的,請外祖母放心。
最後外祖母去時眼睛還沒有閉上,是大舅母替她合的眼。
皇上又服了一次藥,謝甯端着藥碗,蔣醫丞和白洪齊在一旁打下手幫忙,費了一番力氣将藥喂了進去,看皇上喉嚨有動,藥汁咽下去了,蔣醫丞才擦了擦頭上的汗。
謝甯替皇上擦了擦嘴上的藥汁,又讓人端溫水進來替皇上擦身,又喂了一回溫水。
折騰完這一遭,謝甯又坐在榻邊,握着皇上的一隻手,感覺手裏象是握着塊火炭一樣,灼得她身上心裏火燒火燎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