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都是當今聖上仁德。雖說宮裏放人是有定例的,隔幾年就有一回,可往前數,那會兒放人都是把老邁不堪驅使的放出來。這些人在宮裏待了一輩子,出來了既沒個家可投奔,也沒個營生能糊口,甚至有的人連在宮外如何過日子如何與人打交道都不會,放出去就是個死。宮裏放他們出來也根本不是什麽仁德,純粹是覺得他們幹不了活計,不願意白養這麽些閑人,是爲了甩脫包袱才把人驅趕出去的。
當今宮中放人,卻将那些年紀大些,無家可歸不願意出去的人留下了,卻将更年輕些人放出去,好些宮女還不到三十歲,出去了再嫁個人也不成問題。還有人家打聽着實信兒,請了官媒說合,好些宮人直接出了宮門就嫁了。
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回究竟放出去多少人,但有心人還是注意到,這回在宮籍上銷了檔的不止是宮人而已。有幾個低品級的采女,寶林和才人都悄無聲息的沒了蹤影。她們曾居住的宮室人去樓空,也帶走了數年積攢的金銀細軟。
畢竟同守活寡的日子相比,有的人還是願意離開這個大牢坑,帶着一筆額外得賞的嫁妝銀子出去過自在的日子。
高婕妤聽到這消息隻是搖頭。
對于走的人,她有些豔羨,又有些唏噓,嘴上當然一向還是不服軟的:“真是想不開。出去了又怎麽樣?這世上對女子就這麽不公,外頭不過是個大點的籠子罷了,她們還以爲出去了能過什麽好日子呢。”
陳婕妤知道她一些就是嘴硬,也不揭穿,含笑将梨子削成一片一片的擺在小碟子裏。
其實陳婕妤得着消息,這次出去的人裏,有好些是宗正寺做主,已經給配了婚了。聽說其中一個才人配了遠支的破落宗子弟,那人前頭沒了一個妻子,也沒有留下兒女。這次一文聘禮不用花得了一個有才有貌又有嫁妝的佳人爲妻,早就樂得不行了。能通過采選進宮的女子,基本上都是挑不出什麽瑕疵來的,縱然不是絕色美人,也絕非凡品。
對于那個才人來說,宗正寺給做的主,将來也不怕夫家會任意欺淩她。象她這樣入過宮的女子,要是在外頭尋個人家嫁了,那人說不定要疑心她是否清白,說不定就是被皇上幸過的,撿了皇家的綠頭巾戴。可是宗正寺做主給配的就絕不用擔心這一點了。
這一門親事可以說兩下裏都十分滿意。既然都是奔着好好成家過日子去的,以後遇事多半也能有商有量,和和美美。
有了頭一個榜樣,看她不是沒有着落,以後日子也過得,本就心思活動的人頓時就按捺不住了,這之後又陸陸續續的出去了數人。其中就包括了曾經與謝甯同住過萦香閣的故人,劉美人。她的夫家也尋好了,曾經是侍衛,如今是五品遊擊将軍,成了親就要放外,這正合劉美人的心意。她家就在京城,左鄰右舍親戚好友都知道她進了宮,她現在可不好回家去。嫁了人就跟着出京,過個五年十年,甚至過得更久再回來,到時候這事也淡了,誰還管誰家的閑事去。
劉美人也怕出去不好過,但她在宮裏實在過怕了。好端端的人,一聲不響就沒了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這種事太多了。宮裏的人命太不值錢了,劉美人以前就想過出去,哪怕從才人晉到美人之後也沒有安下她的心。現在終于有機會出去了,又不怕出宮以後沒有着落,她起先還猶豫,等前頭有人先出去了,這才心急起來。
好在現在事情已經落定,劉美人一面還忐忑不安,一面将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打包好了,屋裏頓時空了不少。
以前一直住着心裏也沒有感覺,現在一下子要走了,看這間屋子又有些不舍了。
床是睡慣的,窗前的妝台她日日都坐在前頭梳妝。窗子外頭靠牆栽着兩株巴蕉,天氣晴好的時候,那葉子将牆都映綠了。
劉美人出宮之前,永安宮曾經打發人來了一趟。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過去後苑的管事,現在永安宮總管太監周禀辰。
他帶了一份兒貴妃的賞賜來,又叮囑劉美人不必往永安宮去謝恩了。
“貴妃主子說,劉美人若還念着過去在一塊兒情分,以後回了京也可以可以往宮裏捎個信兒請個安,不要斷了音訊才是。”
劉美人低頭應下了。
等周禀辰走了,她打開那一匣東西看時,發現裏面都是一些實在不打眼的首飾細軟。一個金钗起碼四兩重,出去了戴不着也可以熔了花用,或是打成别的首飾插戴。
這些不是最要緊的。
重要的是,裏面還有一個玉镯。
同其他首飾相比,這個玉镯的成色一點都不起眼,有些暗,有些濁。但是劉美人一眼就認了出來,緊緊攥在手裏不放。
這個原是她的镯子。
是她進宮前祖母給的物件。貴妃當時承寵之後,她爲了巴結,想求着貴妃提攜,手頭其在沒有旁的東西,就把這個當做賀禮送了出去,心裏其實是舍不得的,後來還時常想起來。
當時送了那個镯子,也沒見什麽響動,後來貴妃遷走,晉封,和她們這些過去的舊人不大往來,她以爲這小小東西不被人放在眼裏,也許早就扔了,不知道弄哪兒去了。
可是沒想到貴妃竟然一直都記得,現在又将镯子完封不還給了她。
劉美人捧着那個镯子,忽然想起她們初選進宮時候的事情來,那會兒是暮春天氣,論冷熱倒是同現在差不離,她們坐在石凳上說話時,她轉着手腕上的镯子同謝甯說:“這可是我祖母給我的,我們家傳了好幾代呢,到我們這一輩沒給我嫂子,給了我了。”
當時的情形仿佛還在眼前,可時光就象被大風刮走了一樣,呼啦啦的一陣風過去,就已經隔了這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