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瑤公主認真的打量這個女孩子,她曾經被皇兄錯認成個男孩兒,還誇過他一句懂事。
她和王默言生的并不相象,即使玉瑤公主這麽認真的想找出一兩分相似來,也找不着。畢竟隻是堂親,倘若是他同胞兄弟孩子,那應該會象一些。
王念秋雖然站在她面前了,但是按着宮規,她不能目視貴人,眼睛是瞧下的。
“你擡起眼來。”
聽了這句話,王念秋的眼睛才微微擡了起來,她睫毛長長的濃濃的,那麽一忽閃間就象蝴蝶扇動翅膀一樣,大而黑的眼睛,裏面一片茫然。
隻是那麽一眼她又将眼睛垂了下去。
玉瑤公主怔住了。
就那麽一眼,她忽然在這個陌生的姑娘的眼睛裏看到了一點熟悉的東西。
一些,她經曆過,她體會過的東西。
她以爲自己已經忘掉,已經很久不再想起的東西。
偶爾在鏡子裏,或是在寫字、看書的間隙,那種感覺又會象陣風一樣從她身邊掠過,讓她不由自主怅然若失。
那短短的一瞬間玉瑤公主感覺就象有人在她面前擺了面鏡子,她在鏡子裏照見了自己。
身旁郭尚宮見她不語,輕聲問了句:“殿下?”
玉瑤公主回過神來,她伸出手,去拉王念秋的手。
王念秋朝後縮了一下,手還是被她給握着了。
握着她的手玉瑤公主就覺得異樣,低下頭看,王念秋的手格外粗糙,凍瘡潰爛的地方上了藥已經結痂了,但是凍腫不會這麽快消下去,她的手紅紅紫紫,帶着結的幹痂,格外的醜。
玉瑤公主沒見過這樣的手,她身邊的宮女都不做粗活,沒誰手上生凍瘡,也沒有這樣的厚繭。
她恍惚想起來,中秋前後因爲宮裏出了事,宮人們收拾屋子疏忽,有個石榴滾到床下去了,等過些天掃出來的時候,已經壞掉了,發紫發黑長黴淌黃水。
這手就象那個石榴一樣,慘不忍睹。
王念秋比她更吃驚。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一雙手。細白,柔滑,而且還是香噴噴的,她急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生怕自己的手太粗把這位公主蹭傷蹭疼了,可是又不敢亂動,越是動不得越是心急,在這暖和的屋子裏背上的汗都出來了。
玉瑤公主問她:“家裏沒有别的人了?”
王念秋搖搖頭,搖完了又想起來學的規矩,小聲說:“回公主的話,沒有旁人了。”
玉瑤公主問她:“你幾歲了?屬什麽?”
“屬猴。”
“我們倒是一年生的,你是幾月?”
“是八月裏。”
“那和三弟是一樣。”玉瑤公主說:“我比你大幾個月。”她轉過頭跟謝甯說:“娘娘,我想留王姑娘在身邊做伴。”
不止謝甯,屋子裏其他人都十分意外。
就連才走到門口的大皇子也停下了腳步。
謝甯本以爲已經說定了,這事請林夫人出面。即使這個孩子不放在林家養,林家也盡有地方安置她。而且,爲着謝甯的吩咐,也必定會好好待這個孩子。
玉瑤公主這突然的要求,是謝甯沒想到的。
她先吩咐人:“帶王姑娘去歇息一下,用些點心。”等王念秋被帶離開,她打算同玉瑤公主好好說這件事。之所以不當着那個孩子的面談論她的去留,是怕這孩子才剛剛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心裏正難受,聽着這些話未免更難受。
大皇子也在一旁坐下了,他問:“妹妹爲什麽突然想留下她?”
玉瑤公主反問他:“我爲什麽不能留下她?”
這話倒是把大皇子問住了。
玉瑤公主一向很受寵。她是公主,同皇子又不同,皇上對女兒格外和顔悅色。再加上她曾經生過那樣的病,好長時間才慢慢好轉,所以皇上與貴妃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的。
玉瑤公主發話想要一個小姑娘留在身邊,那幾乎是沒有任何難處的。哪怕甘熙雲,公主說一句讓她伴着,她不就進宮做了伴讀嗎?那還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呢。王念秋沒有那樣的出身背景,公主想要她留下,隻要一句話,内宮監的人立馬就可以把她的名字錄在冊上,充做宮女,連一盞茶的功夫用不了。
可是王念秋又是不一樣的,她是王默言的侄女兒,是他留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挂。大皇子答應的好生照料可不是讓她留在宮裏做個伺候人的宮女。
謝甯招手讓玉瑤公主過來,攬着她輕聲問:“玉瑤是不是很喜歡王姑娘?”
玉瑤公主重重的點了下頭。
“留在宮裏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也知道,宮裏規矩很大,她留在宮裏頭,你和你皇兄固然會對她好,但還會有許多人會對她不好,宮裏的日子不是那麽容易過。如果送到外頭,在普通人家,她可能過得更自在一些。”謝甯說:“王姑娘她不是小貓小狗,不是一樣新奇有趣的玩意兒,留下就留下了。要移栽一棵樹還要考慮水土不服,何況是人呢?”
謝甯的話說到了大皇子心裏,當然,也說到了玉瑤公主心裏。
可是玉瑤這個姑娘性子是很倔的,她很少這麽強烈的想做什麽事。以往她想做的事,總是可以做成的。上一次是她堅持着與林敏晟寫信往來。
這一回她太想留下王念秋了。
說不上來爲什麽,就象上次她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己那麽迫切的想接近林敏晟,見不着面,那起碼還能夠通書信。
“娘娘,也許王姑娘自己也願意呢?”玉瑤公主堅持着說:“我覺得我和她投緣,說不定她也願意留在宮裏頭。”
謝甯這回是更意外了。
她意外的是,玉瑤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在她看來,玉瑤還是個孩子呢。不止她,應汿在她眼中也隻是個孩子。但是宮裏的孩子是不是懂事這樣早?起碼玉瑤公主反問她的這句話,謝甯在她這個歲數就問不出來,她想,一般人家的的孩子,大多也都問不出來。
謝甯剛才打比方,說人非草木,而玉瑤公主現在反問,并不是她在頂嘴,而是她确實把謝甯的話聽進去了。
是啊,人非草木,不能說留就留,說送就送。
人是有自己的意願的。
問一問本人的心意,這做法并無不妥,而且十分貼心恰當。
大皇子卻想,王念秋現在一無所有,隻能聽憑安置。如果公主問她要不要留下,她敢說不要嗎?
這不還是以勢壓人嗎?
大皇子比妹妹更深望的明白身份的差異,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王供奉雖然後來脫了籍,别人看他還是優伶,而王念秋自然就是優伶之後。在宮裏,這身份比宮人都不如,甚至連太監都覺得自己比優伶一流要高一等。
如果王念秋要留在宮裏,那麽明裏也許不會有人對她怎麽樣,暗地裏就不好說了。
大皇子覺得娘娘的安置更妥當,林家很好,想必也會把王念秋照顧得很好。如果她留在宮裏,那麽覺得好的大概隻有玉瑤公主一個人了,而對王念秋其實并不是好事。
玉瑤轉過頭來又認真的問了他一句:“皇兄,應該問一問王姑娘自己的意思吧?”
大皇子略一遲疑,點頭說:“問一問也應該,就……由方尚宮去問吧。”
他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是有點防着妹妹的。如果妹妹去問,或是妹妹身邊的人去問,難免都會帶出一點誘引和逼迫的意思來,王念秋一個小姑娘,說不定就被半哄半勸的應下來。但方尚宮一定不會的。
旁人不好說,但方尚宮大皇子還是了解的。方尚宮一直對他十分體貼照顧,有些話大皇子不用說,方尚宮也能明白。
就象現在,方尚宮應該會将進宮後的艱難厲害給那個小姑娘說明白的,不會任她傻傻的什麽也不懂就胡亂點頭應承。
玉瑤公主微微歪着頭,看着他笑。
大皇子被她看有點赧然。
妹妹太聰明了也不盡是好事。
玉瑤公主肯定明白爲什麽他會說這話。
其實謝甯也好,大皇子也好,他們畢竟不是玉瑤,不會知道玉瑤心裏究竟怎麽想的。
玉瑤說讓王念秋自己選,這句話是真心實意的。
看她自己的意思。要是她留下那就留下,要是她說想在宮外生活,玉瑤也不會強求。
“方尚宮啊……”謝甯在肚裏苦笑。
大皇子和玉瑤她們還不明真相,但謝甯哪裏能象過去一樣支使方尚宮做這做那?縱然方尚宮自己願意做也不行啊。
她說:“不必非讓方尚宮去,一入冬,方尚宮最好還是待在屋子裏多休養,我讓青荷去問。”
玉瑤公主笑着說:“誰問都行。”
青荷去了一趟,不多時就回來了。
她回話的時候自己也有些納悶。以青荷現在的資曆,雖然她依舊年青,但出去總有人恭敬的喚她姐姐甚至喚一聲姑姑,伺候貴妃這幾年下來,能教她動容的事情可真不算多。
“王姑娘說,她願意留下服侍公主。”